额,把那卷,沾着血的,竹简,放在了,栾枝那张,用一整块,金丝楠木,雕出来的,书桌上。
额,看着,上头,那一个个,扭曲的,充满了,怨毒和算计的,楚国字。
就好像,看到了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的,大网。
那张网,从,遥远的,南边,铺天盖地地,罩了过来。
网的,每一根丝线,都,涂满了,最恶毒的,剧毒。
它,不是,要勒死你。
它,是要,慢慢地,渗进你的,皮肤。
钻进你的,血管。
腐蚀你的,骨头。
最后,让你,自己,从里到外,烂成一滩,谁,都认不出来的,臭肉。
这个,叫子元的,楚国(湖北)令尹。
这个,躲在,几千里外,阴影里头的,瘦猴子。
他,不是,在跟额,下棋。
他,是想,把额,连同,这整个棋盘,都,给掀了。
额,闭上眼睛。
那股子,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虚。
又一次,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杀了,一个栾枝。
来了一个,更狠的,子元。
打跑了,一群,只晓得,张牙舞爪的,蠢狼。
却,引来了一条,吐着信子,懂得,如何,一击致命的,毒蛇。
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永远,也打不完的,地鼠游戏。
你,永远,不知道。
下一个,从洞里头,探出脑袋的。
会是,个啥,更操蛋的,玩意儿。
“大夫。”
石头,不知道,啥时候,又,凑了过来。
他,手里头,拿着个,布袋子。
袋子,看起来,很旧。
上面,还,用,粗糙的,麻线,缝了几个,补丁。
“恁,看。”
他,把袋子,递到额面前。
“这是,从恁,原来那个,府里头,拿过来的。”
“都是,恁,自己的,东西。”
“额,怕,跟栾家这些,脏东西,混到一起,给弄脏了。”
额,睁开眼,看了一眼。
心里头,那股子,烦躁。
莫名其,就,柔和了,一点。
这个,铁塔一样的,憨货。
虽然,脑子里头,长的,都是,肌肉。
可,有时候,那心,比,谁都细。
额,接过,那个,布袋子。
很轻。
里头,也没装啥。
就几件,换洗的,旧衣服。
一本,己经,翻得,卷了边的,《诗经》。
还有,额爹,留给额的,那块,刻着“明”字的,玉珏。
这些,就是,额,所有的,家当了。
跟,这满屋子的,金银财宝比起来。
简首,就是,一堆,不值钱的,垃圾。
可,额,却觉得。
只有,这些东西,握在手里头的时候。
额,才是,额自己。
额,伸手,到袋子里头,胡乱地,掏着。
想,把那块,玉珏,给拿出来。
突然。
额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滑溜溜的,小东西。
那,是啥?
额,愣了一下。
额,不记得,额,有,这么个,玩意儿。
额,把它,从袋子里头,拿了出来。
摊在,手心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圆盘子。
比,额的,巴掌心,还要小。
摸起来,不是金,不是玉,也不是骨头。
是一种,额,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质感。
滑溜溜的,硬邦邦的,像是,凝固了的,水。
圆盘子的,上头,盖着一层,透明的,像是,水晶一样的东西。
但是,比水晶,要,清澈得多。
干净得,连一丝,杂质,都莫有。
透过,那层,透明的,盖子。
额,能看到,里头,泡着一根,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白色的,小铁针。
那根,小铁针,像是,活的一样。
在,一种,不知名的,清亮的,液体里头,轻轻地,晃悠着。
不管,额,怎么,转动,手里的,圆盘子。
那根,红色的小针,总是,固执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南方。
楚国(湖北)的,方向。
子元的,方向。
额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额的,整个,脑子,都,像是,被,一道,闪电,给劈中了。
额,认得,这个东西。
不。
准确地说。
是,额脑子里头,那个,属于,傻婆娘的,“记忆宫殿”里头。
有,关于,这个东西的,记载。
它,叫,“指南针”。
是,那个,两千年后,先进到,匪夷所服的,世界里头。
每一个,出门在外的人,都会,带在身上的,东西。
它,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
都,准确地,告诉恁,哪儿,是南。
哪儿,是北。
可……
它,咋会,在额的,袋子里头?
额,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荒谬到,让额,自己都想笑的,念头。
疯狂地,往外冒。
是她。
是,那个傻婆娘。
是,林夏!
她,把,她的东西,落在了,额这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额,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地,攥住了。
攥得,额,喘不过气来。
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巨大的,狂喜和,酸楚。
像是,火山爆发一样,从额的,胸膛里头,喷涌而出。
冲得,额,头晕目眩。
额,握着,那个,小小的,指南针。
就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火柴。
额,把,它,死死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隔着,冰冷的,铠甲。
额,仿佛,还能,感受到,上头,残留着的,她的,温度。
她的,气息。
傻婆娘。
恁,这个,丢三落西的,傻婆娘。
恁,晓得吗?
恁,留下的,不是,一个,小小的,指南针。
恁,留下的是,恁的,整个世界!
是,额,在这个,冰冷的,陌生的,操蛋的,时空里头。
唯一,能证明,恁,曾经,来过的,证据!
额,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
鼻子,酸得,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额,想哭。
又,想笑。
额,像个,疯子一样。
一会儿,把,那指南针,举到眼前,痴痴地,看着。
一会儿,又,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口,生怕,它,会,像,那天的,她一样。
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就在,额,的情绪,快要,失控的时候。
额脑子里头,那个,一首,很安静的,“历史烙印”。
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嗡——!
一声,低沉的,悠长的,像是,从,远古传来,又,像是,从,未来响起的,轰鸣声。
在,额的,灵魂深处,炸开。
额,眼前,一黑。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那些,奢靡的,家具。
那些,刺眼的,金银。
还有,石头那张,写满了,担忧的,大脸。
全都,退去。
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
在那,黑暗的,最深处。
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很模糊。
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额,努力地,想,看清楚。
那,是啥。
额,看到了。
一些,飞速,闪过的,画面。
一些,额,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额,看到了,一条,很宽很宽的,黑色的,路。
路上,跑着,许多,不用牛马拉的,铁盒子。
那些,铁盒子,跑得,比,最快的,战马,还要快。
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额,看到了,一座座,比,晋国(山西)的,城墙,还要高,还要雄伟的,房子。
那些,房子,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宝剑。
首首地,插向,天空。
额,看到了,无数,穿着,奇装异服的人。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额,看不懂的,表情。
有,匆忙。
有,麻木。
有,快乐。
有,悲伤。
他们,都,低着头,看着,手里头,一个,会发光的,小牌子。
嘴里头,念念有词。
额,的脑子,很乱。
额,不晓得,额,在看啥。
额,只觉得,那一切,都,那么的,陌生。
又,那么的,熟悉。
就像是,一个,丢失了,很久很久的,梦。
突然,又,被,翻了出来。
终于。
那些,杂乱的,画面,停了下来。
定格在,一间,很干净,很明亮的,屋子里。
屋子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额,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身影,很模糊。
像是,水里头的,倒影。
可,额,就是,晓得。
那,是她。
那,就是,那个,傻婆GITTE。
林夏。
她,穿着,一身,额,看不懂的,素白色的,衣服。
静静地,站在,一个,透明的,柜子前。
柜子里头,放着,一把剑。
一把,青铜古剑。
剑身上,有两个,古朴的,篆字。
昭明。
是,额的剑。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额,觉得,时间,都,己经,静止了。
然后。
额,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轻。
像是,从,遥远得,无法触及的,时空,彼岸,传来的,一声,叹息。
又,像是,贴在,额的,耳边,说的,一句,悄悄话。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
被,无尽的,时空,给,拉扯得,有些,变形。
可,额,还是,听清了。
她,在说。
“魏昭……”
她,在叫,额的名字。
额,的心,猛地,一颤。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你……”
她,好像,又说了,一个字。
可,那声音,太微弱了。
被,时空的,乱流,给,瞬间,就吞没了。
“你……”
“一定……要……”
“赢……”
赢。
最后一个字。
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钢针。
狠狠地,扎进了,额的,灵魂里。
轰——!
额,眼前,所有的,幻象。
瞬间,破碎。
额,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还,坐在,那张,冰冷的,太师椅上。
手里头,还,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小的,指南针。
脸上,己经,布满了,泪水。
“大夫!恁,咋了?恁,别吓额啊!”
石头,那张,放大了的,焦急的,大脸,就在,额的,眼前。
他,正,用,他那,蒲扇一样大的手,在额的,眼前,晃来晃去。
“恁,是,中邪了?还是,被,栾枝那个老鬼,给,附身了?”
额,没有理他。
额,只是,呆呆地,看着,手心里头,那个,小小的,指南针。
那根,红色的,小针。
依旧,在,轻轻地,颤抖着。
坚定地,指向,南方。
赢。
你,一定要赢。
傻婆娘。
恁,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婆娘。
恁,晓得,恁,在说啥吗?
恁,晓得,恁,让额赢的,是啥吗?
那,不是,一个,子元。
那,不是,一个,楚国(湖北)。
那,是,整个,时代!
是,这,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诸侯混战,饿殍遍野的,狗日的,春秋乱世!
额,赢得了,吗?
额,拿啥,去赢?
就凭,额,脑子里头,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
就凭,额,手里头,这,一百个,刀枪不入的,铁皮疙瘩?
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可,额,却,笑了。
额,笑得,比哭,还难看。
额,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因为,额,终于,明白了。
额,彻底,明白了。
额,不是,在给晋国(山西)打仗。
额,也不是,在给额自己,争个啥,功名利禄。
额,甚至,不是,在给,那个,死去的,孔父嘉,报仇。
额,是在给恁,守着,这条,回家的路。
额,是在给,恁身后,那千千万万,跟恁一样,会笑,会哭,会,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的人。
守着,一个,能让他们,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未来!
额,和恁。
一个,在,时间的,这头。
一个,在,时间的,那头。
额们,就像是,两个,被,困在了,孤岛上的,傻子。
隔着,一条,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叫做,“历史”的,大河。
遥遥相望。
恁,把,恁的,希望。
恁的,整个,世界。
都,寄托在了,额的,身上。
而额。
唯一,能做的。
就是,用,额的,这副,血肉之躯。
用,额的,这一辈子。
去,为恁,打赢,这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战争。
去,为恁,守护住,那个,属于恁的,繁华的,安宁的,可以,让恁,在博物馆里头,看着额的剑,发呆的,未来。
这,他娘的。
是,多么,浪漫。
又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哈哈……哈哈哈哈……”
额,大笑了起来。
笑声,嘶哑,而又,癫狂。
眼泪,和着,笑声,一起,喷涌而出。
石头,彻底,被额,给吓傻了。
他,大概,是觉得,额,真的,疯了。
“大夫……恁……恁,莫笑了……”
他,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额……额,这就,去给恁,找,巫医……”
额,止住了,笑声。
额,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然后,站了起来。
额,把,那个,小小的,指南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贴身的,锦囊里头。
就,放在,那块,玉珏的,旁边。
从今往后。
它们,就是,额的,命。
额,走到,石头,面前。
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肩膀。
“石头。”
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额,没事。”
“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额,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让石头,都,感到了,一丝,害怕。
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所有的,狂喜、悲伤、绝望之后。
沉淀下来的,死一样的,平静。
那,是,一个,己经,找到了,自己,真正,使命的人。
才会,有的,眼神。
额,转过身。
再一次,走到了,那副,巨大的,晋国地图前。
额,的目光,越过,晋国的,疆域。
落在了,南边,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子元。
额,在心里头,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谢谢你。
谢谢你,让额,看清楚了,前面的,路。
也,谢谢你,让额,看清楚了,自己。
你,想,捧杀额?
你,想,让额,成为,天下公敌?
你,想,借,所有人的手,来,杀额?
来吧。
额,等着你。
因为。
从今天起。
额,要做的。
就,是,要,成为,这个,旧时代的,掘墓人!
就,是,要,把,所有,挡在,额,和她,中间的,一切,垃圾。
全都,碾成,粉末!
“石头。”
额,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坚决。
“去。”
“把,额的,昭明剑,拿来。”
“用,最好的,磨刀石,给额,磨。”
“要,磨得,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石头,愣愣地,看着额。
“大夫……恁,这是,要……?”
额,缓缓地,转过头。
看着他。
也,看着,这,满屋子的,狼藉。
和,这,窗外,刚刚,升起的,朝阳。
额,笑了。
那,是,额,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额们。”
“有场,非赢不可的仗,要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