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站在曲沃(山西临汾)的城头。
风很大。
吹得额身上那件新换的黑色大氅猎猎作响。
额的昭明剑就挂在腰间。
它的剑鞘是新换的,用最好的鲨鱼皮蒙着。
剑柄上缠的则是从栾府抄来的金丝线。
石头那个憨批,非要给额整得这么花里胡哨。
他说大夫您现在是晋国(山西)的执政官,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出门要有排面。
排面?
额低头看了看手里头正在翻看的一卷竹简。
那是新成立的工学堂送来的第一份报告。
它关于百炼钢改良的初步设想。
那字写得歪歪扭扭。
里头还夹杂着好几个错别字。
写报告的那个老铁匠,大概这辈子也没写过这么多字。
可额看得比看任何一本传世经典都要认真。
额仿佛能看到一个满脸都被炉火熏得黢黑的老汉。
他正戴着一副用水晶磨出来的老花镜。
他一边用粗大的手指头笨拙地抓着毛笔。
他一边跟身边的徒弟们唾沫横飞地争论着。
是应该在炼钢的时候多加一点草木灰。
还是应该改变捶打的次数和力道。
额觉得,这才是额想要的排面。
“大夫。”石头跟个铁塔一样杵在额的身后。
他现在是额的亲卫队长。
官职不大。
权力却大得吓人。
整个曲沃城里所有的兵马都归他一个人调动。
可他还是那副憨批样子。
看额的眼神跟看他亲爹也差不多。
他带着不屑的语气说道:“城里头那帮从各国跑来的说客,又在胡咧咧了。”
“他们说恁不敬鬼神,早晚要遭天谴。”
“说恁把栾家的钱都拿去养活那些泥腿子,是乱了君臣尊卑的大忌。”
“还说恁建那个啥工学堂、农学堂,是奇技淫巧,是玩物丧志。”
石头抱怨着,挠了挠他那锃亮的大光头。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额听得脑壳都疼。”
“要不额把他们都抓起来吊到城门楼子上用鞭子抽一顿?”
“让他们晓得晓得在晋国(山西)的地盘上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
额笑了笑。
额合上了手里的竹简。
额反问道:“抽他们有啥用?”
“抽了这一批,明天还会来更多。”
“恁能把全天下人的嘴都给缝上吗?”
石头挠了挠他那大光头。
他显然没想到额会问他这么高深的问题。
他想了半天。
他才试探着回答:“因为……因为它看到陌生人了?”
“不对。”额摇了摇头。
额解释道:“是因为它害怕。”
“它越是叫得凶,就说明它心里头越是害怕。”
“这些人也是一样。”
额继续说道:“他们怕额们这些泥腿子都读了书识了字,就没人再肯乖乖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了。”
“他们怕额们手里的刀越来越利,甲越来越厚,就没人能再随随便便地欺负额们了。”
“他们怕这个世界变得他们越来越看不懂了。”
“所以他们才要拼了命地叫唤。”
“想把这个正在改变的世界给活活叫死。”
石头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那不太灵光的脑子大概是想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他只是觉得大夫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那……那额们该咋办?”他憋了半天,问道。
“凉拌。”额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然后额说道:“让他们叫。”
“额们就当是听一群快要被宰掉的猪在嚎。”
“额们做额们自己的事。”
“把地种好。”
“把钢炼好。”
“把每一个愿意跟着额们过好日子的晋国人(山西人)都喂饱穿暖。”
额继续说着:“等到有一天,额们的粮仓堆得比山还高。”
“额们的兵器比他们的牙齿还利。”
“到时候他们就算是叫破了喉咙,也没用了。”
额说完,转过身继续看着城外。
城外是大片大片新开垦出来的田地。
田里头有无数正在忙碌的身影。
他们穿着粗布的衣服。
脸上带着被太阳晒出来的黝黑笑容。
他们的动作很笨拙。
可他们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种叫做“希望”的光。
那,是额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额在心里默默对着那个素未谋面的楚国令尹子元说道:你,想用全天下人的嘴来杀额。
可你不晓得,额的身后站着的是全天下最想活下去的人。
子元的动作比额想象的还要快。
额以为他会先派来几个小喽啰试探一下。
没承想他一出手就是王炸。
半个月后,一支来自楚国(湖北)的使团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曲沃城。
带队的是楚国大夫申公巫臣。
他是一个在史书上都留了名的狠角色。
这个以“巫”为姓的男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
他说话却轻声细语。
他带着一股子黏黏糊糊的楚地(湖北)口音。
让人听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魏大夫,别来无恙哈。”他在额的司农府大堂里对着额拱了拱手。
他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俺们令尹大人对大夫您可是仰慕得很呐。”申公巫臣继续说着,语气恭敬。
“他说您是当世的伊尹、周公,是能安邦定国的大才!”
“俺们楚王也说了,像您这样的英雄人物,要是身边没得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那是俺们整个天下的损失!”
额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额听这个老狐狸在这里给额灌迷魂汤。
额晓得,正戏要来了。
果然,申公巫臣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手。
他慢悠悠地说道:“所以嘛,俺们楚王和令尹大人商量了一下子,决定把俺们楚国(湖北)最尊贵的一颗明珠,王室宗女芈月公主,嫁与大夫,为您执掌中馈,以结秦晋之好……哦,不对,是晋楚之好!”
他话音刚落,整个大堂都安静了。
石头和额的几个心腹将领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他们显然是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给砸懵了。
跟楚国王室联姻?
娶公主?
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额也愣了一下。
但不是因为惊喜。
而是因为佩服。
好一个子元。
好一招美人计。
而且是这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根本就不怕额知道这是个圈套。
他是在赌,赌额拒绝不了。
一个出身卑微的庶子。
一个被所有旧贵族都视为眼中钉的暴发户。
有啥理由去拒绝一个能让恁瞬间就跻身顶级豪门、还能缓和两国关系、更能抱得美人归的天大的好事?
拒绝了,就是不给楚王面子。
就是看不起楚国(湖北)。
就是你魏昭心怀叵测,一心想要挑起两国战争。
这个帽子扣下来。
额在晋国(山西),在天下诸侯面前,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高!
实在是高!
额在心里头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瘦猴子鼓了鼓掌。
“公主现在何处?”额放下茶杯,淡淡地问道。
申公巫臣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回答:“公主身份尊贵,一路舟车劳顿,现在就在驿馆休息。”
“大夫您要是想见,俺马上就派人去请。”
额摇了摇头。
额站起身说道:“不用了。”
“按照周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更何况是两国联姻。”
“当上禀我国国君,择吉日,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一礼不可废。”
额继续说道:“申公远来是客,且先在曲沃(山西临汾)住下。”
“待我禀明君侯,再做定夺。”
额说完,对着他拱了拱手。
算是下了逐客令。
申公巫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大概是没想到额这个被全天下都骂成是“不尊礼法”的大魔头,居然会把“周礼”给搬出来当挡箭牌。
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连忙躬身行礼:“大夫真乃守礼之君子也!是俺唐突了,唐突了。”
他带着一帮子楚国使臣退了出去。
大堂里头瞬间就炸了锅。
“大夫!恁疯了?”石头第一个就冲了上来。
他急得满脸通红。
“这可是楚国的公主啊!”
“娶了她,恁就是楚王的女婿了!以后在晋国(山西)还有谁敢跟恁叫板?”
“是啊,大夫!”另一个叫狗子的年轻将领也跟着说道。
“额听说那芈月公主长得跟天仙下凡一样!”
“是整个南方排得上号的大美人!”
“这送上门来的好事,恁为啥要往外推啊?”
他们七嘴八舌。
一个个都替额着急。
好像错过了这个公主,额这辈子就再也娶不上媳妇了。
额看着他们那一双双充满了“关切”和“不解”的眼睛。
心里头那股子熟悉的孤独感又涌了上来。
额没法跟他们解释。
额没法告诉他们。
那个所谓的公主。
那张美若天仙的脸蛋下面藏着的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尖刀。
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头闪着的是子元那冰冷的算计的寒光。
她不是来给额当老婆的。
她,是来要额的命的。
额掏出了那个贴身放着的,小锦囊。
隔着锦囊,额能摸到那个冰凉的圆盘子和那块温润的玉珏。
傻婆娘,恁看到了吗?
他们都觉得额应该娶她。
他们都觉得那是天大的好事。
只有额自己晓得。
额的心早就被一个两千多年后的傻婆娘给塞满了。
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都给额闭嘴。”额冷冷地说道。
大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大概是很少见到额用这么冰冷的语气跟他们说话。
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吭声了。
“娶,还是不娶,额自有分寸。”额继续说道。
“从今天起,谁再敢在额面前提这件事,就自己去军法处领二十军棍。”
“都听明白了?”
“明白……”他们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额摆了摆手。
“都滚出去。”
他们如蒙大赦。
一个个低着头退了出去。
只有石头还杵在原地。
他一脸委屈地看着额。
像是一只被主人踹了一脚的大笨狗。
“恁还有事?”额没好气地问道。
“大夫……”石头犹豫了半天。
他才小声地说道:“额知道恁心里头苦。”
“额也知道恁心里头装着事。”
“额帮不上恁啥大忙。”
“额就是想让恁高兴点。”
“别老是一个人扛着。”
额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
酸酸的。
麻麻的。
这个憨货。
虽然傻。
但是不瞎。
额叹了口气。
额走过去拍了拍他那坚实的肩膀。
“石头,额没事。”
“额让你去盯紧那个楚国(湖北)的使团。”
“特别是那个还没露面的公主。”
“她吃的、喝的、用的、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额都要知道。”
石头眼睛亮了一下。
他以为额是回心转意了。
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好嘞!大夫!恁就瞧好吧!”
额看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然后额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额的手指落在了“楚”字上面。
子元,你派来的这颗棋子,额收下了。
额倒要看看,是你的美人计厉害,还是额的钢铁更硬。
第二天,额还是没忍住。
额偷偷地去见了那个所谓的芈月公主。
不是因为好奇。
额只是想亲眼看看。
子元给额选的这把杀人的刀到底长啥样。
她住在驿馆最里头的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里。
守卫森严。
额没惊动任何人。
额只是像个贼一样悄悄地翻上了院子旁边的一棵大树。
院子里很安静。
一个穿着一身素白色长裙的女子。
她正跪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前烹茶。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精准而又优雅。
温杯、置茶、冲水、封壶、分杯。
行云流水。
赏心悦目。
她长得确实很美。
不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血脉偾张的妖艳。
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大家闺秀的美。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
皮肤白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和高贵。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让她动容。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就像一幅从古画里头走出来的仕女图。
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也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石头和狗子他们要是见了。
大概会当场就跪下喊神仙姐姐。
可额看着她,心里头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寒意。
因为额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额在宋国(河南)见过的孔父嘉的妻子。
那个同样出身高贵,同样美丽端庄,最后却成了华督那个畜生战利品的可怜女人。
她们太像了。
像得就好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这个病态的时代精心打造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也是最脆弱的牺牲品。
子元,你真是好算计。
你晓得额对这样的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怜悯和愧疚。
你是想用这种方式。
来软化额。
来瓦解额。
额正想着。
那个叫芈月的女人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像是两道利箭。
精准地射向了额藏身的大树。
额的心猛地一跳。
被发现了?
不可能!
额用的是从那个傻婆娘的记忆宫殿里学来的现代侦察兵的隐蔽技巧。
别说是她一个深闺弱质。
就算是最顶级的刺客。
也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发现额。
可她确实是在看额。
她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惊讶。
没有慌乱。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然后,她端起了面前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
她对着额的方向微微举了一下。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额的后背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
她那双看似平静如水的眼睛里。
藏着的是比子元还要深沉的城府。
和比毒蛇还要危险的锋芒。
额和她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
最后,额从树上跳了下来。
既然被发现了,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额整理了一下衣服。
额大步走进了那个小院。
“公主,好眼力。”额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
她笑了笑。
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第一朵绽放的梅花。
清冷而又绝美。
“魏大夫,也好胆色。”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像是山涧里流淌的清泉。
叮咚作响。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天下都说大夫您是不敬鬼神,不尊礼法的妖人。”
“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多有不实。”
她把那杯为额准备的茶轻轻地推到了额的面前。
她继续说道:“至少,您还晓得爬树要从墙外头爬,而不是首接破门而入。”
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个女人不光是眼睛毒。
嘴巴也够毒的。
一句话就把额给噎得半死。
额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
茶是好茶。
入口微苦。
回味甘甜。
“公主有话不妨首说。”额放下茶杯,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我都是明白人。”
“就不必再演这些虚情假意的戏码了。”
“子元派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
她只是伸出,一根纤细如玉的手指。
她在石桌上沾了点茶水。
然后她慢慢地写下了两个字:“联姻。”
额冷笑了一声。
“公主,觉得额会信吗?”
她抬起头,迎着额的目光。
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额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悲哀。
又像是自嘲。
“信与不信,有区别吗?”她轻声地反问。
然后她说道:“对魏大夫您来说,芈月只是楚国(湖北)送来的一件礼物。”
“您可以收下。”
“也可以退回。”
“您甚至可以把我像一个玩物一样摔碎。”
“都无所谓。”
她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让人心疼。
“因为这,就是我的命。”
“从我生下来的那天起,我的价值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需要的时候为楚国(湖北)换取最大的利益。”
“这就是我的命。”
“也是所有生在这深宫高墙内女人的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首带着淡淡的微笑。
可额却从那微笑的背后看到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绝望荒原。
额沉默了。
因为额无力反驳。
她说的就是事实。
是这个操蛋的时代最残酷的事实。
“所以。”她又为额续上了一杯茶。
然后她说道:“魏大夫,您不必试探我。”
“也,不必可怜我。”
“您只需要告诉我。”
“您要如何处置我这件‘礼物’?”
“是收下与楚国(湖北)结百年之好?”
“还是退回与楚国(湖北)从此刀兵相见?”
她把皮球又踢回给了额。
她把这个最棘手的难题再一次摆在了额的面前。
额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又空洞的眼睛。
心里头突然涌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不是对她。
而是对那个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子元。
对这个把人当成工具和货物的狗日的时代。
“好。”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
额看着她说道:“这件‘礼物’,额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