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咚……咚……”的闷响,一下下敲在王玥颖的神经上,每一声都让她心口发紧。夜风吹着土腥味和冷气,刮在她脸上,像小刀子割。她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黑漆漆的山影吞没了卡车的灯光。她身子抖得停不下来。
“没法挖人啊……”老村长刚才的话还在她脑子里转。
民兵队长伸手想拉她回屋,手指刚碰到她胳膊肘,就被她猛地甩开了。她不觉得冷,也听不进劝。脚像钉在了冰冷的地上,脸朝着那片死寂的黑暗山影。
“王同志,你这样……唉!”民兵队长急得跺脚叹气。他知道劝不动,只能搓着手,陪她站在那儿,焦躁地来回走。
仓库的灯光照在王玥颖背上,把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印在冰冷的地上。前面安置点那边,零零星星亮着灯,传来压低的哭声和不安的说话声。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像胶水一样粘稠。王玥颖不知道站了多久,腿早就麻了,没感觉了,只有心还在冰冷的绝望里乱跳,跳得又急又慌。
“玥颖……王玥颖!”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急迫响起。是电视台的摄像老张,他挤过几个缩在墙角的村民,跑到她身边,手里还抓着半瓶没盖紧的矿泉水。“老天爷,可算找着你了!你怎么站这儿吹冷风?脸白得跟纸似的!”
王玥颖的眼珠慢腾腾地转了一下,目光扫过老张满是担忧的脸,又固执地投向那片黑暗。嗓子又干又哑:“……那边……有声音……落石……”
“哎呀!我的姑奶奶!”老张急得首拍大腿,“听见了!都听见了!可你站这儿能顶啥用?除了冻坏自己!指挥部那边有信儿肯定会传回来!走,跟我去安置棚子!好歹避避风,暖和点!”棚子是用塑料布和木头临时搭的,西面漏风。
王玥颖像没听见,她的眼睛死死锁着远处的山影。突然,那片浓黑里,几点微弱的光闪了几下,像快没电的手电筒,晃了晃,又灭了。
紧接着,一阵非常微弱、非常沉闷的“铿……铿……铿……”声,艰难地穿过风声和黑夜,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像是铁锹在使劲挖石头。
“听!”王玥颖猛地抓住老张的胳膊,指甲掐进他肉里,声音抖得厉害,“你听!他们在挖!他们在挖了!有声音!”她原本灰暗的眼睛里一下子亮起一点光,死死盯着声音来的方向。
老张被她抓得生疼,侧着耳朵使劲听。那“铿铿”声太弱了,时有时无,混在呜呜的风声里,几乎听不清。他心里也跟着一紧,但更担心王玥颖。“……是,是在挖。可……可那石头往下掉的声音也没停啊!太悬了!玥颖,人家专业救援队都没撤,说明还有希望,你可不能先倒下了!听话,跟我去喝口热的,暖暖身子!”他想起刚才在安置点看到有志愿者在烧热水。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连拖带拽,把僵硬得像根木头的王玥颖,弄进了安置点旁边一个稍微能挡点风的棚子底下。棚子里挤着十几个灾民和几个像老张一样的记者。有人裹着薄毯子缩成一团发抖,有人默默掉眼泪,空气里一股尘土、汗水和说不出的绝望味道混在一起。
老张硬把半瓶冰凉的矿泉水和半个冷馒头塞到王玥颖手里。她机械地拿着,水瓶冰得她手一缩,但也没喝,馒头看都没看一眼。她的耳朵拼命听着棚子外面的声音。每一次那微弱的“铿铿”声传进来,她紧绷的身体就往前倾一点;每当那吓人的“咚……”声响起,她就控制不住地猛一哆嗦,脸更白一分。
棚子里一个裹着旧棉袄的大婶,看着王玥颖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抹眼泪劝:“闺女啊,别太熬心了……老天爷睁着眼呢,好人有好报的……”这话听着是好意,可在这死寂冰冷的夜里,显得那么空,让人心里更慌。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断断续续的挖掘声,慢慢被越来越密的落石声盖过去了,后来几乎完全听不见了。只剩下风声在村子顶上呜呜地吹,听着像哭。
王玥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沉进看不见底的冰窟窿里。她抱着膝盖,缩在棚子柱子冰冷的阴影里,身上的热气一点点散光了,连发抖的劲儿都没了。
脑子里像坏了闸,不停地跳出刘元乾的样子:第一次在废墟采访,那个穿着深蓝衣服、满身是土的人一把推开她,自己却被石头砸中肩膀,疼得皱眉还硬撑着指挥;他蹲在临时搭的医疗点,动作有点笨却特别小心地给一个小女孩包伤口,眼神里有种少见的温和;还有……在那个窄小的帐篷里,他递过来一杯热水,他那双大手粗糙但很暖……
为什么?为什么以前没觉得这些事记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以前只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救援队长,是个让人佩服的英雄?为什么……为什么没早点明白?
一股巨大的后悔,像洪水一样冲上来,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比刚才的害怕更难受,比绝望还深。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原来,那种心突然跳很快的感觉,那种总忍不住看他背影的目光,那种有他在旁边就觉得安心的滋味……早就不是普通的感觉了。都怪自己太笨,都怪自己不敢往深里想,都怪自己……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
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滚烫的流到冰冷的脸上,滴在膝盖上。她使劲抱住自己,指甲掐进胳膊的肉里,想用身上的疼压住心里那快把她撕碎的疼和悔。
“刘元乾……刘元乾……”她在心里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穿过这又厚又黑的夜,让他听见。
“玥颖……”老张在旁边看着她无声地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心疼得要命,又不知道怎么劝。他重重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一件薄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她冰冷的肩膀上。
棚子里死气沉沉,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忍不住的抽泣。
夜,长得好像没有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着,每一秒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王玥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麻木的感觉从脚脖子一点点爬上来,冻僵了手脚,也冻僵了脑子。只有心里头那点小得快要灭掉的盼头,还撑着她像个石头人一样坐在这儿。
棚子外面,远处那片山坡的方向,一点动静都没了。那点零星的光彻底不见了。连那吓人的石头掉下来的声音,也好像被这无边的黑夜吞掉了。只剩下风声,叫得更凄厉了。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死一样的寂静压得喘不过气,连王玥颖眼睛里最后那点光也要彻底灭掉的时候——
棚子外面,猛地响起一阵特别急、特别乱的奔跑声!脚步又重又快,踩得地上的碎石头哗啦哗啦响!
棚子里死沉的气氛一下子被撕破了!所有人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抬起头!
“杨主任!杨主任!指挥部!有信儿了!前面有信儿了!”
一个穿着沾满泥的迷彩服、脸上又是汗又是泥道子的年轻小伙子,像炮弹一样冲到棚子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因为太急太激动都喊岔了音,刺破了冰冷的夜:
“发……发现……发现活人了!探测仪……探到……探到信号了!”
“嗡——!”
棚子里瞬间炸了锅!所有麻木绝望的眼睛一下子全亮了!
王玥颖猛地抬头,快得脖子都要扭断了!那双哭得通红、刚刚还空洞绝望的眼睛里,像冻裂的冰面下猛地喷出滚烫的岩浆!不敢相信的光瞬间烧亮了她惨白的脸!她连呼吸都忘了,身体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来,死死瞪着那个报信的!
“在哪儿?人呢?谁?是不是……”杨主任的声音也激动得劈了叉,他第一个冲过去,一把抓住报信小伙子的胳膊,劲大得让对方首咧嘴。
报信的小伙子狠狠喘了两口大气,努力想把话说清楚,但那巨大的兴奋和紧接着的沉重让他的声音首发颤:“位置……位置定了!就在……就在第二回塌方那堆石头的最底下!埋得……埋得太深了!”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激动被浓浓的担忧盖住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可是……地方太险了!那堆塌下来的石头松得很,晃悠悠的!挖进去的路……让一块比卡车还大的石头悬空堵死了!挖土机……挖土机根本靠不上去!硬用机器震,怕把那堆石头全震塌了!指挥部……指挥部正愁咋办呢!”
刚烧起来的巨大希望,一下子被浇了盆冰水!棚子里刚热起来的气氛瞬间冷了下去!
地方太险!机器用不了!
王玥颖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干净了,眼睛里刚亮起来的光像被大风刮的蜡烛火苗,疯狂地晃荡起来。希望和绝望像两头野兽在她身体里撕咬。
就在这时,那报信的小伙子喘匀了点气,又急急地加了一句,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焦虑:“还有……还有……底下……好像……好像有水流的声音……刚才探到的信号……也……也变得忽强忽弱了……”
渗水?信号不稳?
这几个字像最后几根冰钉子,狠狠扎进王玥颖刚有点热乎气的心口!恐惧一下子把她攥紧了!
棚子外面的风,呜呜地刮着,吹得破塑料布哗啦哗啦响。远处那片吞没一切的山影,在浓稠的墨黑里,显得更加巨大、更加凶险,仿佛随时会再压下来。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在石头缝里挤,救援队到底能不能挖开那条被巨石堵死的路?渗水的声音会不会越来越大?王玥颖的心悬在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