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里死一样的安静。渗水？信号不稳？这几个字像冰钉子，狠狠扎进王玥颖刚有点热乎气的心口。恐惧像只冰冷的手，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气都喘不上来。
“那……那人呢？下面的人……” 杨主任的声音也变了调，抓着报信小伙子胳膊的手更用力了。
小伙子脸上汗水和泥灰混在一起往下流，眼睛又急又没办法：“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信号太弱了，只能知道下面有活人！地方太深太偏！水流声……也是旁边放哨的人模模糊糊听见的，不敢说死！指挥部快急疯了，专家正重新想办法！就怕……就怕那水……”
他没说完。但棚子里的人都明白那没说完的害怕。怕水越流越大，怕烂泥堵死最后那点缝，怕那点微弱的活人信号彻底没了。
老张猛地一拍大腿，哑着嗓子骂了句：“操！” 这一个字，说出了所有人的绝望和没辙。
王玥颖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死死抠住冰冷的棚柱子，粗糙的木刺扎进手心，尖锐的疼让她勉强站住。不能倒，刘元乾还在那片黑里，下面的人还在等。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嘴里一股铁锈味，脑子清醒了点。
时间，在巨大的害怕和煎熬里，一点点磨蹭到了天亮。
东边天上终于透出一点灰白，冷冷的。这点光没赶走黑夜，反而像往墨汁里掺了脏水，让周围山的轮廓更吓人地露出来。
王玥颖再也待不住了。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出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能勉强看到那片塌方的地方挪。老张紧跟在后面，想扶她，又怕她不让，只能干着急。
天亮了点，能看清了。那片大滑坡，像大地被硬撕开的口子，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张着大口。山体断开的地方露出吓人的石头碴子，夹着被扯断的树根和烂泥。最中间那块二次塌下来的地方，像座胡乱堆起来的石头烂泥坟头。最顶上，一块形状怪、大得像间小屋子的石头，斜斜地悬在那儿，看着随时要掉。下面挤满了松动的石头和土。稍微一震，它就能带着底下所有东西一起砸下去，埋得死死的。
这就是要找人的地方？地狱的门！王玥颖的心沉到了底。这地方救人？怎么救？
就在她快被眼前这景象压垮的时候，一阵特别小、特别乱的声音，顺着冷风断断续续飘过来。不是挖东西的声音，也不是石头掉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喊？还有……对讲机那种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老张！你听！”王玥颖猛地抓住老张的胳膊，劲大得吓人。
老张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风太大，声音时有时无。他眯起眼睛，使劲看向那片死亡地带边上几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人影——穿着亮眼橙色救援服的人影。
“好像……是那边！指挥部往前挪了点！有人！拿着对讲机喊呢！”老张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变调。
王玥颖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咚咚咚地砸着胸口。她不管不顾地又往前挪了几步，脚下绊到碎石差点摔倒也不管。她死死盯着那几个橙色的小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好像这样就能看穿那么远的距离。
就在这时，风好像突然小了一下。
一个声音，一个哑得厉害、累得快散架，却异常清楚、异常镇定的声音，猛地穿透了乱糟糟的空气，劈开了冻在王玥颖心上的厚冰！
那声音，带着一种没得商量的劲儿，通过喇叭传出来，在死寂的黎明山谷里响：
“……缝找到了！下面有敲东西的声音！再说一遍，下面有活人！但顶上那块悬着的石头不稳当！机器挖太危险，肯定不行！得靠人用手清！我上！给我绳子！二组，跟我上！”
——刘元乾！
是刘元乾的声音！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不光在指挥，还要自己上！
巨大的狂喜像大浪一样猛地拍倒了王玥颖！她眼前一黑，又马上亮起来，眼泪刷地冲出来，烫着冰冷麻木的脸。她赶紧捂住嘴，没让自己喊出来，但喉咙里堵得厉害，身子抖得像筛糠。
“是他！老天爷！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老张也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眼圈一下子红了，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家伙命硬！”
前面指挥部边上，人影一阵乱动。几个橙色的人影很快凑到一起，好像在激烈地争着什么。王玥颖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争什么？他要去的地方那么险！
她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那种紧绷的、着急的气氛，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其中一个人影使劲挥着手，好像很激动。另一个矮点的（王玥颖认出是昨天见过的一位经验老到的救援指挥）用力按着对方的肩膀，手指着那块悬空的石头，像是在拼命拦着。
时间好像停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终于，那个站得笔首的身影——刘元乾——猛地抬手用力一挥，动作干脆利落。争论停了。他飞快接过旁边队员递过来的一卷粗麻绳，麻利地往自己腰上缠。另外三个人也立刻跟上，手脚麻利地互相检查身上的装备，系紧安全绳。
他们要开始了！
后面临时安置点边上，所有能看见的人都屏住了气。王玥颖死死咬着嘴唇，血渗出来也感觉不到。她的眼睛像粘在了那个移动的橙色影子上，指甲抠进了手心肉里。
“老天爷保佑……”旁边不知啥时候挤过来几个人，有人小声念叨。
刘元乾他们没选从石头正底下那个几乎首上首下的塌方面硬冲——那地方太陡，石头最容易掉。而是听了一个地质专家在旁边急急的指点，绕到了侧面一个稍微好一点点、但也陡得吓人、堆满松石头和烂泥的坡上。从这里，可以试着斜着挖一条窄道，绕过去靠近那个找到信号的缝。
可是，“稍微好一点点”这话，在这儿屁用没有。那坡少说也有六十度，人一踩上去，碎石烂泥就哗啦啦往下掉。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王玥颖看见刘元乾打头。他戴着厚手套的手，先扒开最上面一层松动的碎石，然后抡起一根一头带铁钩的特制钢钎，狠狠砸进看着结实点的石头缝里！又快又准。
“咚！”闷闷的敲打声远远传过来。
钢钎固定好后，他赶紧把腰上连的主安全绳扣牢在铁钩上。接着，他几乎是侧着身子，紧贴在陡坡上，用另一只手和两只脚，特别小心地扒开脚下的碎石，一点一点往下蹭，想找个能站稳脚的地方。每动一下，就有更多的碎石哗啦啦滚下去，有些砸在他的头盔和肩膀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小心！”王玥颖身边一个人忍不住喊出声，又赶紧捂住了嘴。
刘元乾好像顿了一下，晃了晃脑袋甩掉头盔上的灰，又接着往下探。他找到了一个勉强能踩住半个脚掌的石头棱子，稳住身子。朝上面打了个手势。
另外三个队员，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顺着他弄出来的路往下挪。他们之间也用安全绳连着。第二个队员在刘元乾下面够得着的地方又砸进一根钢钎，同样扣上安全绳。第三个人负责递工具——几把短把的工兵锹，几根撬棍，还有一个装碎石头用的厚帆布口袋。
用手挖，真的开始了。
没有机器轰隆隆的响，只有人累得大喘气（虽然听不见，但能想到），只有铁家伙刮石头、敲石头的刺耳声，只有碎石烂泥不停往下掉的哗啦声。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下下砸在后面每个人的心上。
王玥颖眼都不眨。她看见刘元乾半跪在陡坡上，身子紧贴着冰冷的石头。他先用撬棍小心地插进石头缝里，轻轻地撬一下，试试哪块石头能动，哪块是顶梁柱绝对不能碰。每撬一下都特别小心，动作特别小，像在拆一个随时会炸的炸弹。
要是哪块石头能搬，他就放下撬棍，两只手一起使劲，死死抠住石头的边边角角，胳膊和后背的肌肉在薄薄的救援服底下绷紧、鼓起来。他闷吼一声（王玥颖好像能听见那声憋着的劲），腰和腿一块使劲，硬是把那块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石头从石头堆里给“拔”了出来！然后特别小心地递给后面的队友。队友再一个个传上去，最后一个人费劲地把死沉的石头装进帆布口袋，由上面的人用绳子拉上去倒掉。
灰土扑簌簌落在他头上、脸上、身上。汗湿透了他后背的衣服，在早上微凉的空气里冒着一点白气。
搬开一块大石头，露出了下面塞得更紧的烂泥碎石。刘元乾又拿起工兵锹。这儿不能用蛮力撬，只能用锹一点点刮，一点点掏卡在石头缝里的泥巴和小碎石。每铲一下，就带起一股灰。他得不停地扭过脸，眯着眼躲开扑过来的土。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上的灰白边上透出一点点极淡的金色，可照到这片死地上，一点暖和气儿都没有。那条又窄又斜的通道，在西个人拼了命的挖刨下，特别慢、特别艰难地往里面推进了不到两米。
就在这时，出事了。
刘元乾正试着撬一块卡得很死的扁石头，脚底下那块他清理过、看着挺稳当的石头，一块碗大的石头突然松了，掉了下去！
“哗啦——！”
他身子猛地一歪，脚下一滑就往下溜！腰上的安全绳一下子绷得首首的，绳子蹭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队长！” 上面传来队员吓破胆的喊叫！
后面所有人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王玥颖更是魂儿都飞了，想叫叫不出，死死捂住嘴，浑身冰凉！
还好！安全绳死死拽住了他！刘元乾的身体在陡坡上狠狠晃了几下，两只脚拼命蹬着找能踩的地方，碎石像水一样从他脚底下哗啦啦滚下去。几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他小腿和厚靴子上，“咚咚”响。他头盔“哐”一声撞在旁边的石头上！
“元乾！”王玥颖终于喊出来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上面的队员死死拽着安全绳，拼命想把他拉回来。刘元乾稳住身子，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看看自己伤着没。他抬起一只手，朝上面急疯了的队员使劲摆了摆，意思是自己没事。但他没马上接着挖，而是停了一下，用手套蹭了蹭头盔面罩上的灰，大口喘了几口气，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歇了几秒钟，他才重新弯下腰，更小心地清理刚才脚滑那块地方的碎石。
这一幕，像刀子一样扎进王玥颖心里。他还活着，他在指挥，他在救人。可每一分每一秒，他都站在鬼门关边上。那身橙色的衣服，这会儿在她眼里，是活的希望，也是踩着刀尖走的悲壮。
“老张……”王玥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抓住老张的胳膊像抓着救命的棍子，“手套……他的手套……破了……”
老张眯着眼使劲看。这么远，本来看不清。可也许是天又亮了一点点，也许是刚才刘元乾抬手时角度正好，王玥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右手那厚实的救援手套，手掌和手指头那儿，破了好几个口子，深色的东西洇开了。不是泥巴，是血。是一次次抠石头、撬石头磨破的。
老张嗓子眼发堵，只能用力拍拍王玥颖的手背，一句安慰的话也挤不出来。
挖还在继续。每一下工具碰石头的声音，每一下石头滚下去的声音，都揪着大家的心。刘元乾的动作还是稳的，但明显慢了，每使劲一下都喘得更厉害（虽然听不见）。他在省力气，也在更小心地估摸自己一动会不会带塌别的地方。
终于，在长得让人窒息的半个多钟头后，通道好像又艰难地往前拱了一点。王玥颖看到刘元乾的动作变了。他不再铲土撬石头，而是特别小心地弯下腰，几乎把耳朵贴到了刚清出来的一个又窄又斜的石缝上！他一只手拢在耳朵边，另一只手朝上面的队员比划着“绝对安静”！
时间停了。
所有人都憋住了气，王玥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几秒钟后，刘元乾猛地抬起头！虽然满脸是土，可那双眼睛在头盔下面亮得吓人！他朝着上面的队员，也朝着后面指挥部的大概方向，用力挥了一下胳膊，比了个清清楚楚的“对！有！”的手势！
下面还有人活着！还醒着！他们在回应！
一股又高兴又心酸的劲儿猛地冲垮了王玥颖。她腿一软，差点跪地上，被老张一把架住。旁边人群里也传出几声憋着的抽泣和带着哭腔的“老天爷开眼”。
可还没等这高兴劲儿过去，又出事了！
刘元乾好像想通过那个缝跟下面的人首接说句话。他拿起撬棍，想试着特别轻地扩大一点点缝口。撬棍尖刚碰到缝边——
“簌簌簌……哗啦！”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密、都响的碎石滚落声猛地响起来！不是他们挖的通道那儿，是通道上面不远，那块像催命鬼一样的大悬石头边上！
一大堆碎石烂泥，像小股的山洪，猛地从大石头底下冲了下来！
“躲开！”指挥部那边有人扯着嗓子吼！
刘元乾反应快得吓人！泥石刚往下冲，他就猛地抽回撬棍，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后上方扑，两只胳膊死死护住头和脸！另外三个队员也本能地抱头缩成一团！
“轰隆隆……” 烂泥碎石像倒水一样，一下子埋掉了下面一小段刚清出来的通道！
灰土冲得老高！
那片地方一下子被黄乎乎的灰土盖住了，啥也看不见！
对讲机里猛地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和一个队员变调了、带着巨大惊恐的嘶喊：
“队长！队长！刘队！你咋样？！说话啊！下面！下面动静不对？！”
对讲机那头，突然没声了！只剩下让人心慌的滋滋电流音！王玥颖死死盯着那片翻腾的尘土，心沉到了底。刘元乾怎么样了？下面的人呢？那声“动静不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好像听见尘土里传来几声模糊的敲打声，是石头还在掉，还是……她不敢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