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沉入死寂的深海。火塘里最后一点炭核,像濒死野兽黯淡的眼,在灰白余烬里挣扎着明灭。那微弱红光,仅仅够描摹出矮床上孟云归纸一般惨白的脸,以及搭在床沿那只右手手腕上——那团焦黑、滚烫、裂缝深处隐隐透出暗红光泽的东西,如同冷却中的熔岩,又像一块异形丑陋的烙铁,死死咬合着她的皮肉。
地上,老萨满枯瘦的身体蜷曲着,如同被山风彻底吹干、掏空的一段老树根,再无半分生气。冰冷,僵硬,是这木屋里唯一比死亡更沉的存在。
孟云归的意识在无边的黑色泥沼里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空”。然而在这绝对的虚无深处,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正顺着她手腕上那团滚烫的异物,蛮横地凿开一道缝隙,汹涌地灌入!那不是清泉,是滚沸的岩浆,裹挟着万钧雷霆,瞬间击穿了她麻木的屏障。
“轰——!”
灵魂深处炸开无声的巨响。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蛮横地占据了她的整个存在。那不是嗅觉,不是味觉,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质的感知——**生命与死亡在舌尖上炸开的惊雷!**
浓烈的苦,尖锐到刮骨,那是草木在严冬凋零前最后一声呐喊;厚重的腥,带着铁锈般的质感,是大地深处矿脉的喘息;野性的辣,在喉头点燃一丛丛荆棘之火,烧灼着灵魂的触须;奇异的鲜,在万般刺激中如一线清泉,却又转瞬即逝,徒留更深邃的渴求……这味道复杂到癫狂,磅礴到令人恐惧,是整座哀牢山的呼吸,是千万年草木生灭的悲歌,是无数生灵奔突的呐喊与沉寂的挽歌。它在她濒死的味蕾上奔腾、冲撞、撕裂,最后凝聚成一种难以承受的、令人几欲呕吐的“真”!
“呃啊——!”
一声嘶哑破碎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孟云归紧闭的嘴唇,她的身体像离水的鱼猛地弓起,又重重摔落,胸腔剧烈起伏。眼皮沉重如铅,每一次掀动都耗尽力气。模糊的视线里,火塘的微光勾勒出一个佝偻如山的轮廓,沉默地守在床边,像一块亘古的磐石。
“……岩……公?”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岩公布满沟壑的脸在光影里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仿佛沉淀了整座哀牢山的星光和夜色。他没有回应孟云归的呼唤,枯藤般的手指伸向火塘边一只粗陶碗。碗里是温热的、颜色浑浊的药汁,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草木腥气。他托起孟云归无力的头,将那味道古怪的液体,缓慢而坚定地灌进她干裂的唇间。辛辣、酸涩、带着泥土的腥咸,一股脑涌入喉咙,却奇迹般地压下了那翻腾欲呕的“山神之味”,带来一丝虚弱的清醒。
“……萨莫阿婆……” 孟云归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地上那冰冷的躯体,巨大的悲伤与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着碾过心脏,闷痛得无法呼吸。眼泪无声地滚落,烫在冰冷的脸颊上。
岩公终于发出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山风穿过千年的岩洞:“山神……收走了她的魂。” 他粗糙的手指指向孟云归的手腕,那里,焦黑的药泥依然滚烫,裂缝中的暗红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她用命……给你续了路。”
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那药泥的滚烫正顺着血脉向上灼烧。孟云归虚弱地抬起左手,指尖颤抖着碰触那片焦黑。指尖下的触感诡异——滚烫,坚硬如石壳,却又隐隐感觉到其下皮肉的悸动。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这不是伤疤,这像一道烙印,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印记。
寨子里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雾。木门被推开,几个精壮的哈尼汉子沉默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敬畏与哀戚。他们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崭新的、手织的土布,将老萨满枯瘦冰冷的身体仔细包裹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脚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岩公站起身,佝偻的脊背挺首了一瞬,他走到包裹好的遗体前,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放在那土布包裹的额头位置,长久地沉默着。阳光透过门缝,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那只苍老的手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他转过身,目光如沉重的山岩落在孟云归身上:“送她……上山。” 这是命令,也是召唤。
孟云归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眩晕阵阵袭来,手腕的灼痛尖锐地提醒着它的存在。一个汉子默默地递过一根削得光滑的竹杖。她紧紧握住,指节发白,咬紧牙关,一步步挪向门外。
哀牢山深处的密林浓荫蔽日,潮湿的空气带着腐烂枝叶和新生菌类的混合气息。送葬的队伍沉默地穿行其间,只有脚步踏过腐殖层的闷响和鸟兽偶尔的惊啼。目的地是后山一处陡峭的崖壁。没有棺椁,没有坟冢。几个汉子在岩公的指挥下,于崖壁下一片相对平坦的岩石上,用干燥的松枝和耐燃的硬木,搭起一个齐腰高的柴堆。老萨满被土布包裹的身体被轻轻安放其上。
岩公亲自举着火把。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柴薪,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升起,带着松脂的焦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彻底燃烧的气息。火光映照着岩公岩石般的侧脸,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穿透了时间与生死的平静。
“尘归尘,” 他的声音在火舌的呼啸中显得异常清晰,像古老的咒言,“灰烬……是山神的盐。”
火焰吞噬了土布,吞噬了那具枯瘦的躯壳。孟云归拄着竹杖,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浓烟刺痛了她的眼睛,泪水不断滑落。手腕上那团焦黑药泥在火光的映照下,裂缝中的暗红光泽仿佛呼应着眼前的烈焰,跳动得更加活跃。一股奇异的灼热感再次沿着手臂攀升,带着一种微弱的、仿佛来自火焰深处的嗡鸣。她看着老萨满的身体在火焰中变形、蜷缩,最终化为灰白轻扬的余烬,被山风卷起,飘向莽莽苍苍的山林深处。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悲怆攫住了她,为这古老仪式的庄严,为这孤独生命彻底的消逝,也为自己手腕上这滚烫而诡异的烙印——它像一个活着的祭品印记,将她的命运与这山林、与这消逝的魂灵紧紧捆绑。
仪式结束,人群沉默地散去,回归寨子的烟火。孟云归落在最后,脚步虚浮。岩公佝偻着背,走在她前方几步之遥,背影融入苍翠的山色,仿佛他本就是这山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手腕的灼痛如影随形,每一次心跳都让它搏动得更加强烈,带着一种顽固的、深入骨髓的存在感。回到寨子边缘,她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冰凉的竹楼柱子喘息。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这个与眼前古朴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造物,突兀地震动起来。微弱却固执,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刺耳。
孟云归疲惫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浓雾弥漫的清晨显得刺眼而惨白。一条来自“周阿姐”的未读信息静静躺着。她下意识地滑动解锁,指尖因为虚弱而颤抖。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此刻复杂而沉重的心绪:
“云归,小勇把‘枕河居’盘出去了。新老板下月接手。你…还能回来看看吗?”
晨雾冰冷,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脚踝,也缠绕着她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灵魂。手腕上,那团焦黑的“熔岩”药泥,在手机屏幕幽冷的白光映照下,裂缝深处那抹不祥的暗红光泽,似乎无声地跳动了一下,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呼应着千里之外家园被连根拔起的消息。她茫然地抬头,望向哀牢山深处尚未散尽的烟霭,那里曾升腾起一位古老守护者的灵魂。而此刻,另一缕维系着她味觉与情感苏醒的根脉——江南水乡那间飘着家常菜香的“枕河居”,也即将在时代的潮水中沉没。冰凉的手机硌着掌心,手腕的烙印滚烫如烙铁,一冷一热,撕扯着她摇摇欲坠的躯壳与心神。浓雾深处,岩公佝偻的背影早己消失不见,只留下她独自一人,站在新旧世界崩塌的交界线上,脚下是深渊,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