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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浮华宴·冷瓷碗

上海外滩,某摩天大楼顶层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璀璨的霓虹倒影,流光溢彩,如同泼洒了一江碎钻。窗内,则是另一个精心雕琢的光影世界: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晕,银质餐具在雪白桌布上泛着冷冽的光泽,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低声谈笑,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与顶级食材混合而成的、一种近乎窒息的“奢华”气息。

孟云归坐在主宾席上,一身剪裁得体的烟灰色亚麻长裙,衬得她手腕上那道被刻意用宽大银镯遮掩的焦黑烙印愈发突兀。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有些游离,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观察这浮华的一切。这是《灶脉行·匠心卷》出版后的庆功宴,由她的“经纪人”薇薇安一手操办。出版商、媒体人、投资方、美食评论界的“大佬”……一张张热情洋溢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赞美如同精心调制的酱汁,浓稠得化不开。

“孟老师,您这本书,简首是给这个浮躁时代的一剂良药!那份对匠心的坚守,太动人了!” 一个秃顶的出版商举着香槟,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精致的冷盘上。

“云归,下一本书的选题我们非常看好!‘轻奢美食秘境之旅’怎么样?定位高端,受众精准,市场潜力巨大!” 另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策划总监,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滑动,展示着花花绿绿的数据图表。

“孟小姐,尝尝这道‘分子料理版蟹粉豆腐’,我们主厨的得意之作!传统苏帮菜的灵魂,配上最前沿的科技呈现,这才是未来美食的方向!” 餐厅经理殷勤地介绍着面前一小盅点缀着鱼子酱、用液氮制造出烟雾效果的“艺术品”。

孟云归拿起小巧的银勺,舀了一点。舌尖触到的瞬间,冰凉、滑腻,带着一丝人造的鲜甜和鱼子酱的咸腥。豆腐?蟹粉?那记忆里阿姐灶台上飘出的、饱含镬气与温情的醇厚鲜美呢?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口腔里一片空洞的冰凉,像嚼着一块华丽的塑料。她勉强咽下,胃里一阵翻滚。手腕的烙印似乎感知到她的不适,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灼痛。

“怎么样?是不是颠覆了您对传统菜的想象?” 经理期待地看着她。

孟云归放下勺子,银勺磕碰在骨瓷碟沿,发出清脆却略显刺耳的声响。她抬起头,目光掠过经理期待的脸,看向坐在她右手边、正优雅地小口抿着香槟的薇薇安。薇薇安今天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裤装,妆容精致无瑕,笑容自信得体,像一件精心打磨的商业武器。

“味道……很特别。” 孟云归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是,我尝不到蟹粉豆腐的‘魂’了。它更像一个……概念。”

餐厅经理的笑容僵了一下。薇薇安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笑容依旧完美:“亲爱的,这就是创新啊!我们要引领潮流,而不是固守陈旧。你看这呈现,这氛围,多符合我们‘舌尖女神’的调性!” 她倾身靠近孟云归,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云归,我知道你念旧,但时代在变。我们要抓住的是金字塔尖的消费者,他们追求的是独一无二的体验,不是老掉牙的‘情怀’。下一本书,那些过于‘土气’的匠人故事,该精简的就要精简,重点放在高端、稀缺、有话题性的美食地标上。”

“土气?” 孟云归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银镯,镯子底下,那块焦黑烙印的灼痛感似乎更清晰了,像在无声地抗议。“薇薇安,没有那些‘土气’的故事,没有那些在窑洞里蒸花馍的手,在案板前揉了一辈子面的人,在深山老林里守着古法熬汤的魂,就没有这本《灶脉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周围几桌的谈笑声都似乎低了几分。

薇薇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云归,商业逻辑和情怀叙事是两回事。情怀感动人心,但商业才能让价值落地,让影响力变现。你难道想让那些宝贵的记录,永远只停留在小众的圈子里蒙尘吗?包装,是为了更好的传播。”

包装。传播。变现。这些冰冷的词汇像细针,一下下刺着孟云归的神经。她想起暴雨夜沈师傅舂米的手,想起马保山当街抖开如银龙的面条,想起赵鼎臣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汤锅……他们的坚守,他们的孤独,他们的生命印记,难道只是为了成为被“包装”后推向市场的精致商品?只是为了满足“金字塔尖”猎奇与炫耀的欲望?胃里那阵空洞的翻滚感更加强烈,手腕的灼痛也尖锐起来,仿佛在呼应着她内心剧烈的冲突和即将爆发的愤怒。

就在这时,手包里传来轻微却持续的震动。孟云归几乎是带着一丝解脱的庆幸,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周阿姐。心头猛地一缩,她立刻划开接听。

“阿姐?”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疲惫。

电话那头,传来周阿姐极力压抑却依旧破碎哽咽的声音,混杂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潮湿背景音:“云归……你,你方便说话伐?小勇他……他今天,把‘枕河居’的招牌……摘下来了……” 背景里,隐约传来年轻男子不耐烦的吼声,像一把钝刀割裂了水乡的宁静:“妈!你哭什么哭!摘块破牌子而己!新老板要换‘云水谣’!听着就高级!情怀能当饭吃啊?能填饱肚子啊?!守着你这破店,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情怀填不饱肚子!” —— 小勇那句嘶吼,透过电波,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孟云归的耳膜,也扎穿了她此刻所有的浮华与挣扎。

水晶灯的光芒在她眼中瞬间变得刺目而冰冷。手腕上,那块被银镯遮掩的烙印,在听到小勇那句嘶吼的刹那,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到几乎撕裂神经的灼痛!那痛感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瞬间压倒了宴会厅里所有的喧嚣和虚伪的香气,像一道来自大地深处的滚烫烙印,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价格不菲的勃艮第红酒。深红色的酒液如同血,泼洒在雪白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狼藉。

“抱歉。” 孟云归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没有看薇薇安瞬间阴沉下来的脸,也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惊愕目光。她的目光穿透璀璨的水晶灯,仿佛落在了千里之外那个正被强行摘下招牌、浸满阿姐泪水的江南小院。“我有事,必须立刻走。”

她抓起椅背上搭着的素色披肩,转身,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决绝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餐厅那扇厚重的、隔绝了繁华与真实的玻璃大门。身后,是薇薇安压抑着怒火的低唤:“云归!你等等!合约!我们的计划……”

孟云归没有回头。手腕的烙印在持续地、剧烈地灼烧着,那痛楚奇异地将她从浮华的迷梦中彻底拽醒。她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迫切:她要回去。回到那个正在崩塌的、承载了她味觉最初苏醒的地方。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初秋夜上海微凉的、带着汽车尾气和尘埃气息的风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昂贵香水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浑浊,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真实感。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手机屏幕亮起,是周阿姐发来的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光线昏暗,显然是颤抖着手拍的。画面里,是同里古镇熟悉的小巷一角。“枕河居”那块饱经风霜、被油烟和水汽浸润得温润发亮的木质招牌,被随意地丢弃在墙角潮湿的青石板地上。招牌旁边,一只熟悉的青瓷碗——正是孟云归当初留在阿姐那里、祖母留下的那只——静静立在冰冷的地面,碗沿残留着一点未干的水痕,像一滴凝固的泪。月光惨淡地洒落,照在青瓷碗温润却孤寂的弧线上,也照在招牌上“枕河居”三个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模糊的字迹上,透着一股无声的、冰冷的诀别意味。

出租车启动,汇入都市霓虹的洪流。孟云归紧紧攥着手机,指尖冰凉。她闭上眼,手腕烙印的灼痛感与照片里青瓷碗冰冷的孤寂感,在她体内激烈地冲撞、撕扯。她要去哪里?她能做什么?那被丢弃的招牌和立在冰冷地面的青瓷碗,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前方的路,隐没在都市迷离的夜色里,只剩下手腕上那团焦黑烙印持续不断的、如同心跳般的灼痛,在黑暗中无声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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