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齿轮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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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湿意,如同初春融化雪水,细细密密地渗透进来,包裹着脸颊。

意识像是沉在漆黑粘稠的深海之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碾碎。唯有这冷,丝丝缕缕,顽固地刺穿着混沌,带来一点微弱的、属于外界的感知。

好冷……

像那一年断魂崖下的冰河,刺骨的寒,钻进骨头缝里,要把灵魂都冻结。

不…不止是冷……

还有别的……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木质冷香,混合着一点…血的铁锈味?这味道…像北地雪后初霁的松林,清冽,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稳定感,却又被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染上了一层危险的底色。

这味道…近在咫尺!

谢临渊!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昏沉的神识之上!所有被巨大冲击暂时封存的记忆碎片——破窗而入的凌厉身影、抵住咽喉的冰冷匕首、颈间刺目的血痕、那句如同魔咒的“小救命恩人”……瞬间汹涌回潮!带着更尖锐的痛楚和更彻底的混乱,狠狠撞进她残存的意识!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痛苦和惊悸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云知意喉间溢出。

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千斤巨石,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昏黄的光晕在眼前跳跃、晃动。过了好几息,视野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片玄色的衣料。质地精良,纹路深沉,在烛光下流淌着冷硬的暗光。衣襟处,一片刺目的深红晕染开来,边缘己经发暗,如同开在夜色里的诡异花朵。

血!谢临渊的血!

她的目光顺着那片血迹向上,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线条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挺首的鼻梁……最后,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谢临渊正微微俯身,靠得极近。他一只手还拿着那块半湿的冰冷布巾,悬在半空。另一只手……云知意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他那只手上——那只手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骨节清晰得如同嶙峋的山石,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被死死握在掌心,锋利的边缘似乎硌得他皮肉生疼,却毫无知觉。

他的目光,就那样沉沉地、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前的深海,失而复得的巨大震动尚未平息,被指向自身的刻骨恨意所刺伤的痛楚清晰可辨,更深处,翻涌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偏执的专注与……确认。

他在看她!用那种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烙印灵魂的目光!

“醒了?”谢临渊的声音响起,比记忆中更加低沉沙哑,如同粗糙的砂纸刮过木器,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残留的紧绷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这声音,这目光,这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和颈间那片刺目的红……瞬间点燃了云知意体内残存的、属于野兽的本能!

危险!极致的危险!

“放开我!”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叱喝从她口中迸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决绝!

几乎在声音出口的同时,她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左手闪电般探向腰侧——那里,是她最后的防线,藏着几枚特制的、能瞬间麻痹神经的冰魄针!右手则狠狠一挣,试图甩脱那只如同铁钳般扣住她腕骨的手!

然而,她的动作快,谢临渊的反应更快!快得如同预判了她的每一个念头!

在她左手刚触及腰侧暗袋的瞬间,谢临渊那只攥着冰冷物件的手猛地松开!五指如电,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左手的手腕!力道之大,瞬间让她整条左臂酸麻无力!

同时,他扣着她右腕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猛地向下一压!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如同山岳倾轧,瞬间将云知意刚刚弓起、试图挣扎的身体狠狠按回了冰冷的窄榻之上!

“砰!”

她的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榻板上,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动作都被这绝对的力量强行打断、禁锢!

“呃啊!”剧痛和窒息感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愤怒和屈辱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的理智。

“我说了,”谢临渊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寒,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威压砸下来,“别动。”

他高大的身躯顺势前倾,双臂如同最坚固的囚笼,将她完全困在身下窄小的空间里。玄色的衣袍垂落,几乎将她整个笼罩。那股混合着冷冽松针和血腥气的独特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所有的呼吸。他颈间那道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因这用力的压制而再次崩裂,一滴温热的血珠,挣脱了伤口的束缚,沿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缓缓滑落。

啪嗒。

那滴血,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云知意因愤怒和挣扎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衣襟上。

温热粘腻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灼穿了云知意所有的防线!那抹刺目的鲜红在她眼前急速放大,与七年前云溪山庄那遍地流淌、浸透泥土的暗红,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谢!临!渊!”云知意猛地仰起头,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所有的恨意、痛苦、被禁锢的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变调,带着泣血的疯狂:

“你杀我云家满门!七十三条人命!血债累累!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演什么救命恩人的戏码!你这条命……这条命当年就该留在断魂崖下!我悔!我悔不该救你这条豺狼!”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向谢临渊!

谢临渊扣着她双腕的力道,在她嘶吼出“杀我云家满门”时,骤然收紧!指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要将她的腕骨生生捏碎!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墨色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浓烈的戾气和一种被彻底误解、被尖锐刺伤的痛楚几乎要破瞳而出!

他猛地俯下身,那张染血的脸庞逼近,鼻尖几乎要触到云知意的鼻尖!灼热的呼吸带着血腥气喷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

“云溪血案,非我所为!”

“狡辩!”云知意毫不退缩地瞪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燃烧,“武林盟卷宗铁证如山!指向你的密报不止一份!你休想抵赖!”

“卷宗?”谢临渊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寒芒,“铁证?指向我?云知意,你潜伏盟中数月,费尽心机潜入书房,就是为了看那些被人精心篡改过、等着你跳进来的‘铁证’?!”

篡改?!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云知意被仇恨填满的心房上,砸出一道细微的裂痕!她眼中疯狂燃烧的恨意,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动摇。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临渊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丝微弱的动摇。他眼底的风暴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但那股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他没有首接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死死锁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抛出一个名字,一个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云家血案阴影里的名字:

“你可知,‘千面修罗’为何成了武林盟追缉十年的头号宿敌?”

云知意的瞳孔骤然收缩!千面修罗!这个名字,是她父亲生前追查的终极目标,是云溪血案所有线索最终指向的幕后黑手!也是她潜伏后,发现所有与之相关的卷宗都被列为绝密、甚至被刻意抹去痕迹的存在!

“他……”云知意喉咙发紧,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谢临渊的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因为七年前,云溪山庄那场大火燃起之前,有人亲眼目睹,最后一个活着离开那片炼狱的人,就是‘千面修罗’!”

轰——!

云知意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后离开的人是千面修罗?!不是谢临渊?!

“不…不可能…”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密报…指向你…”

“密报?”谢临渊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和沉重的疲惫,“那些所谓的密报,就像你今晚看到的‘铁证’卷宗一样,不过是‘千面修罗’最擅长玩弄的把戏!移花接木,栽赃嫁祸!他要的,就是让你我自相残杀!他躲在暗处,看着这出好戏!”

他猛地松开一只钳制她的手,那只刚刚还攥着冰冷齿轮、指节泛白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更加清晰地迎向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云知意!用你机关师洞察一切的眼睛好好看看!我谢临渊若要灭你云家,何须遮掩?何须嫁祸?七年前,我尚未接掌北武林盟!我有什么理由,去屠戮一个与我谢氏素无深仇、甚至曾暗中襄助过我谢家的云溪山庄?!”

“而你!”他的指腹用力,几乎在她下巴上留下红痕,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烙铁,“你救过我!在断魂崖下!那是真正的救命之恩!我谢临渊再是心狠手辣,也绝非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畜生!更遑论屠戮恩人满门?!”

字字如雷!句句戳心!

云知意被迫仰视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沉痛、愤怒、以及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误解背叛的尖锐痛楚。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强烈,太过真实,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堵由七年仇恨筑起的高墙!

恨意构筑的堡垒在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冰冷的恐惧,以及一种被颠覆认知后、坠入更黑暗深渊的绝望!

如果…如果不是他…

那会是谁?

“千面修罗”…那个如同鬼魅的名字…

那她这七年的恨…这七年的蛰伏…这拼上性命的一击…又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场被仇人精心导演、让她亲手将刀刃递向真正恩人的荒诞剧?!

“不…不会的…”她摇着头,眼神涣散,声音破碎不堪,像是在抗拒这足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真相,“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我骗你?”谢临渊看着她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信仰崩塌的绝望,心头那股翻腾的戾气和被误解的痛楚,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刺痛所取代。他扣着她下巴的手微微松了力道,指腹却依旧停留在那冰冷的肌肤上。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衣襟上——那里,正浸染着他方才滴落的那一滴、己然变得暗红的血。

“云知意,”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颈上这道伤,是你亲手划下的。淬了‘碧磷砂’的毒,见血封喉,中者十二个时辰内若无解药,经脉寸断,腑脏溃烂而亡。”

碧磷砂!

云知意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那是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涂在匕首上的剧毒!无药可解…除非…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茫然,落回谢临渊颈间那道不算深、却因反复撕裂而显得有些狰狞的伤口上。暗红的血珠还在缓慢地渗出,沿着他冷硬的颈线滑落。

谢临渊凝视着她瞬间失神的眼睛,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复杂、带着自嘲又无比清晰的弧度:

“现在,我的命,就在你手里。”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又如同绝望中的唯一绳索:

“若我骗你,若云溪血案真是我所为…你大可以什么也不做。”

“看着我在你面前,毒发,痛苦,一点点…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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