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他那间空无一人的公寓。
与陈浩师兄那场短暂却又无比沉重的重逢，像一块巨石，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要是当年你没伤，现在哪还有高飞什么事。”
“……他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与他刚刚在便利店冰柜玻璃门上看到的、自己那张苍白落魄的脸，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驱散脑中这些该死的念头。
他需要一点声音，任何声音都行，只要能盖过自己内心的那片死寂。
他拿起遥控器，机械地按下了电视的开机键。
欢快的广告音乐响起，屏幕亮起，驱散了房间的一角黑暗。
他准备随便换个娱乐频道，看点不动脑子的综艺节目。然而，就在他即将按下换台键的瞬间，他的手指，却猛地僵住了。
屏幕上，广告结束，切入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节目——央视体育频道，王牌访谈栏目，《体坛风云》。
而此刻，正坐在演播厅那张舒适的白色沙发上的，是一张他就算化成灰，也永远不可能忘记的、英俊而虚伪的脸。
高飞。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阿玛尼定制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恰到好处的谦逊微笑。他正与国内最知名的女主持人相谈甚欢，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成功人士的自信与从容。
电视屏幕的左下角，用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标注着本期嘉宾的身份：
【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队长——高飞】
林风鬼使神差地，没有换台。
他就像一个自虐的病人，强迫自己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看着那个窃取了自己人生的窃贼，正在全世界面前，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主持人的声音，充满了崇拜与赞赏：“……高飞，我们都知道，您不仅是我们现役球员中，留洋最成功、成就最高的球员，更是我们国家队当之无愧的领袖。是什么，支撑着您十年如一日，保持着这么高的竞技状态呢？”
高飞对着镜头，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充满魅力的笑容：“我想，首先是责任吧。穿上这身国家队的战袍，你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你自己，而是千千万万的球迷，是国家的荣誉。这份责任感，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责任感？
林风的内心，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那个在选拔赛上，为了一个出线名额，就敢下黑脚废掉自己队友的人，也配谈责任感？
访谈在继续。高飞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的滴水不漏，那么的“高大上”。他感谢教练的栽培，感谢队友的支持，感谢球迷的鼓励，将一个“完美偶像”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在访谈即将结束时，主持人提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升华主题的问题。
“高飞，作为我们中国足球现役的旗帜性人物，您对那些同样怀揣着足球梦想的年轻一代，有什么建议吗？在您看来，一个球员想要取得成功，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是天赋吗？”
听到“天赋”二字，林风的神经，猛地绷紧了。
他看到，电视屏幕上，高飞在听到这个问题时，那张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的眼角，极快地、下意识地，向左下方瞥了一下。那眼神的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回忆”、“忌惮”和“轻蔑”的情绪。
这个微表情，只持续了不到0.5秒，快到连摄像机都难以捕捉。
但林风，却看懂了。
因为，他知道，高飞在说谎或者思考如何掩饰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小动作。
他在想我。
林风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他知道，接下来，高飞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是说给他听的。
果然，高飞脸上的微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副充满了智慧和温和的、完美的“过来人”笑容。
他看着镜头，仿佛在看着每一个心怀梦想的少年，也仿佛，是在透过屏幕，看着那个坐在黑暗房间里的林风。
“说实话，”他缓缓地，用一种极其真诚的语气说道，“我从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天才。在我踢球的这些年里，我见过很多很多，比我更有天赋的球员。”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足以将林风彻底击溃的，“诛心”之言。
“但足球这项运动，天赋，真的只是一部分。有时候，一颗永不放弃、渴望胜利的、无比强大的心脏，比那点可怜的天赋，要重要一万倍。”
轰！！！
这句话，通过电视信号，通过空气的震动，像一颗无形的、却又无比沉重、无比恶毒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林风的眉心！
强大的心脏？
永不放弃？
他口中那个“有天赋但没有强大心脏”的人，不就是我吗？！
窃取了别人的人生，还要反过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给那个被你亲手毁灭的受害者，贴上一个“精神脆弱”的标签！
林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高飞那张伪善的脸，那张脸，与十年前，那个趴在草地上，看到的、充满了虚伪歉意和隐藏得意的脸，缓缓地，重合在了一起。
电视上，为了配合高飞的“金句”，开始播放他的个人精彩集锦。
画面里，高飞身穿着那件林风曾在梦中穿过无数次的、鲜红的、印着五星红旗的国家队7号战袍，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打入一粒技惊西座的远射！
然后，他疯狂地奔跑，亲吻着胸前的国旗，张开双臂，享受着数万人的顶礼膜拜！
他是英雄。
他是领袖。
他是这个国家足球的“王”。
而我……
林风看着电视里那刺眼的光芒，再看看自己这间被黑暗笼罩的、狭小的房间。
“啪。”
他按下了遥控器的电源按钮。
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欢呼、所有的荣光，都在瞬间，连同那个男人虚伪的脸，一同消失。
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令人窒舍的黑暗与死寂。
林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一秒。
两秒。
十秒。
突然，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奇怪的声响。
“呵呵……”
他笑了。
那笑声，起初很低，很沉，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悲凉。
他想起了那场惨败，想起了论坛上那些帖子，想起了学生那句“我们是不是没救了”，想起了陈浩那句“要是你没伤”，想起了刚才电视里高飞那张伪善的脸……
一幕一幕，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切割着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呵呵呵……”
笑声，渐渐变大，变得不再受控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身体因为过度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蜷缩。他弓着背，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的虾米，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肺里的空气都被抽空，只能发出一阵阵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的抽气声。
这笑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积累了十年的、最深沉的痛苦、最无力的愤怒、和最彻底的绝望。
最终，笑声，渐渐平息。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林风那如同溺水之人般的、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片黑暗中，无声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