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缓缓地笼罩了龙城。
林风走在放学后的人行道上，路灯一盏盏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没有回家，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像一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他的脑海里，还回响着办公室里同事们关于房贷和孩子补习班的热烈讨论，回响着操场上学生们对他那惊天一脚的崇拜和惊呼。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代表着他那无法融入的、琐碎的现实；一个代表着他那无法回去的、辉煌的过往。
它们像两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那本就疲惫不堪的灵魂。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通讯录里，那个置顶的、备注着“陈浩师兄”的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生疼。
打过去吗？
打过去说什么？
“喂，浩哥，是我，林风。我看了你们的比赛，踢得像屎一样。要不要我出山，拯救你们于水火？”
多么可笑。多么傲慢。也……多么的可悲。
林风自嘲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再次掐灭。他感觉口干舌燥，抬头看见街角那家24小时亮着灯的便利店，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绿洲，径首走了过去。
……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奥迪A6，正停在龙城实验中学斜对面的马路边，没有熄火。
车里，烟雾缭绕。
龙焰队队长陈浩，正烦躁地抽着第三根烟。他那张因为常年运动而显得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
他己经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了。
昨天那场0:4的惨败，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而今天，那个在抖音上疯传的、关于“龙城扫地僧”的视频，则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视频里那个模糊的身影，那套写意到骨子里的动作，那记反物理学的40米长传……
别人看到的是神迹，而他看到的，却是整整十年前，那个穿着10号球衣、在省青年队的训练场上，让所有同龄人、包括他自己都黯然失色的、他那位天才师弟的影子。
林风。
他真的在这里当老师？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那条腿……好了吗？他看到球队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无数个问题，像蚂蚁一样，啃噬着陈浩的心。他想来找他，却又怕打扰他早己平静的生活。他想向他求助，却又拉不下这个脸，更怕揭开故人早己愈合的伤疤。
“操！”
陈浩烦躁地骂了一句，将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他决定不再多想，先去买包烟再说。
他推开车门，走下车，径首走向了那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
林风站在冰柜前，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饮料，却迟迟没有做出选择，如同他此刻的人生，看似有无数条路，却不知该走向何方。
就在他盯着一瓶冰红茶发呆时，一个充满了疲惫和一丝不确定的声音，从他身后，试探性地响了起来。
“……是……林风吗？”
这个声音，有些沙啞，有些陌生，但那独特的语调，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风尘封十年的记忆之门。
他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一个比记忆中苍老了十岁的男人，正站在收银台前，手里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林风看着他，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身上那股驱之不散的烟味，和那身本该光鲜、此刻却显得有些落魄的运动服。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嘴里，挤出了那两个早己生疏的称呼。
“……浩哥。”
听到林风的回应，陈浩那张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惊喜和苦涩的笑容。
“……真是你啊，小风。”
他快步走过来，想伸出手拍拍林风的肩膀，但手抬到一半，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最后只是挠了挠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
十年未见，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便利店里，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陈浩先开了口，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语气干涩地找着话题：“你……你现在是在这旁边的学校里当老师？”
“嗯。”林风回答道，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哦……哦，好，挺好的，稳定。”陈浩点着头，像是在说服自己，“比我们这些整天累死累活，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强多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苦涩，更浓了。
林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陈浩又猛吸了一口烟，他看着林风，看着他那张比当年清瘦了许多，也苍白了许多的脸，眼神里的怀念和惋惜，几乎要溢出来。
“小风啊，我看到网上的视频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你那脚40米的长传……他们这些外行都说那是神迹。可我知道，那连你当年五成的水准都不到。”
他看着林风，眼神无比认真，也无比的痛苦：
“所以我才在心里骂他们，别他妈的整天吹高飞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陈浩的情绪，在这一刻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
“要是当年你没伤，就凭他那点三脚猫功夫，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本来都该是你的！”
轰！！！
这句话，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林风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它比任何恶意的评论，都更伤人。
因为它说的，是事实。
是那个他用十年时间，试图去忘记，却夜夜在梦中重演的事实。
这份来自故人的、最权威的肯定，没有带来丝毫的。它只像一把钝刀，反复地、残忍地，切割着他那道早己溃烂流脓的伤疤，让他痛不欲生。
陈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脸上的表情更加苦涩。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林风的肩膀，那力度，像是安慰，又像是道歉。
“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我……我先走了，还得回去开会。”
他说完，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转身，带着一身的疲惫和落寞，快步走出了便利店，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风独自一人，站在灯火通明的冰柜前。
那些五颜六色的饮料，在他眼中，却全都变成了灰色。
陈浩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冰柜玻璃门上，自己那张苍白、瘦削、眼神空洞的倒影。
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男人。
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荒谬和痛苦的问题，涌上了他的心头。
“是啊……如果我没伤，他现在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可我呢？”
“我现在……又算是什么东西？”
他再也没有了买任何东西的欲望。
他转身，推开便利店的门，像一个孤魂野鬼，径首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