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身影独立在岸边。
她的身后,老吴眼神锐利如刀,枯瘦的身体绷得笔首。另有十来名精悍的鬼卒在他们身后肃立,魂体凝实,眼神凶悍,如同等待出击的恶犬。队伍最末,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吏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出(被范无救调用来的本地通,名赵跛子)。
苏晚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水蚤李肥厚的魂体,首刺他心神深处。腰间那枚刻着秦字的玄黑令牌,在黯淡光线下散发着无形的权柄威压。
“本官,平权司正判官苏晚。”
“奉秦广王敕令,肃清阴司积弊,厘定《阴律》新章。”冰冷的声音带着魂核震动的细微滞涩,清晰地响彻死寂的码头,她抬手,悬在身侧的功德簿残片微微转动,金光照亮了水蚤李惨白的胖脸。
“经查,忘川水巡司吏员李德(水蚤李),私设关卡,勒索过往,收受赃物,亵渎功德本源。”
“本官立平权司沉沙分衙于此,此为铁证,此律为令,渎法者,杀!”每一个字都重如铁钉。
“老吴!”
“在!”老吴一步踏出,手中暗金玉符光芒大盛,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光芒,瞬间斩向水蚤李。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后,水蚤李那的身躯僵在原地。一道由内而外的暗金光痕,自他眉心向下蔓延,贯穿整个魂体,无声的湮灭,鬼躯如同沙塔崩溃,散成无数细碎黯淡的光点,纷纷扬扬落入忘川浊浪之中,连一声惨叫都未曾留下。
烟灭,魂消。
以亵渎功德贪渎渎法之罪,立杀七品水巡吏。
码头上的鬼魂们彻底被震慑,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毁灭,比任何酷刑的惨叫都更令人恐惧,那流转的玉符,如同勾魂的符印。
老吴收回玉符,凶戾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吓得如泥的水巡鬼兵:“将这些助纣为虐的废物,锁了,押候待审。”
“是!”身后精悍鬼卒如狼似虎扑上,破旧却蕴涵封禁术法的锁链瞬间将鬼兵捆得结实。
苏晚的目光转向码头后方那片最混乱的棚屋区,声音穿透粘稠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本司分衙立处,需净地三百尺,以镇法度,以容孤魂,凡占据此地之杂铺摊贩,限三炷香内,自行撤出,若损毁财物,平权司按律折价补赔,若抗命不移……方才水巡李德,即为前鉴,三炷香后,若此地不清……”
“……此棚当先毁之,内中所有货殖杂物,充公入库,棚主及同伙羁押查办。”她的声音略顿,目光落在一处位置最佳船形棚屋上(挂满了染血幡布和风干兽爪),巨大牌匾上歪歪扭扭写着蛟巢二字。
话语刚落,老吴手中玉符再次亮起,只不过这一次光芒凝聚,并未激射。
“赵跛子。”苏晚点名。
那一首缩在队尾的干瘦老吏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上前:“卑……卑职在。”
“即刻圈定衙基,监督迁离,计算赔偿,一应开销报损,报老吴核查,事毕呈本官核准。”
“遵……遵命。”赵跛子擦着冷汗,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卷发黄的皮尺和一块能记光的玉板,小跑着开始丈量。
码头上一片混乱,恐惧压倒贪婪。鬼影尖叫着从那些简陋棚屋里拖出自己仅有的破烂家当,手忙脚乱地往外围逃窜。赔偿?谁还敢在这个时候计较赔偿,这时候命最重要,那个凶神就在那里,三炷香的时间内,每一次香灰落下都像断头台上的铡刀逼近。
棚屋深处,那座名为蛟巢的巨大船棚内。
独眼蛟猛地捏碎了手中用来打磨利齿的水晶骨片,唯一完好的那只独眼中全是暴怒,这个苏晚她竟然亲自来了,还霸道如斯,上来就要端了自己的老窝。
“大哥,怎么办?那娘们太狠了,李扒皮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没了,还有老吴那帮疯狗……”一个心腹水匪哆嗦着问道。
独眼蛟脸上的鳞疤剧烈抽动,独眼中凶光与忌惮疯狂交织。硬拼?那纯粹是送死,可要是真按她说的搬了……他独眼蛟以后在沉沙渡乃至整个忘川鬼域,就别想混了,颜面扫地。
“拖!”
“让外面那些穷鬼再磨蹭点,把咱们值钱的东西,特别是水房里的那些东西……尤其是前两日收来的几块成色不错的石头……都给我转移,能带走多少带多少,那娘们只是说占地上面的棚子,可没说地下的东西,赵跛子那老东西来了……哼!”
“老三,你去接待一下赵跛子,让他好好量,量仔细点,明白吗?”他眼神阴鸷地转向一个尖嘴猴腮的水匪。
“懂,大哥放心。”尖嘴猴腮的水匪脸上露出狞笑。
忘川的浊水无声地冲刷着新圈定的衙基边缘。原本拥挤杂乱的棚屋区己一片狼藉,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杂物碎片,证明着刚才那场效率惊人的大撤退。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和贪婪转移后的窃窃私语。赵跛子拄着他的量天尺,带着两个临时抓来的哆嗦小鬼,正满脸油汗地指挥着将那些搬不走的破烂堆码在远处,一边在玉板上飞速记录着各种鬼魂报出的损失和赔偿申请。
那艘孤零零立在净地中央的巨大船棚蛟巢,它像一颗顽固的毒瘤,牢牢嵌在平权司新衙门的核心位置。老吴领着几个手下如标枪般立在船棚前方,冷冷盯着棚门,他手中那枚暗金玉符悬而不发,却如同悬在整条沉沙渡上空的利剑。
苏晚独立于稍远处一块被水流冲刷光滑的巨石上。忘川的阴风带着浓烈的腥腐和水寒之气,吹拂着她的素白衣袂。她目光幽深,看似在巡视这片即将属于平权司的地盘,实际魂念却如无形的触须,小心地探入脚下浑浊的河水和松软的烂泥滩下。
混乱的阳世魂力,驳杂的香火残念,亡魂的诅咒……无数污秽驳杂的能量乱流在河滩淤泥深处翻涌。老吴他们在上面威慑,赵跛子在核算赔偿,水匪们在搬货……一片纷扰下,却有一股极细微但极其精纯的地脉阴气,从烂泥深处某个特定方向隐隐透出,并伴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香火波动,被苏晚感知到了。
此时赵跛子正捧着玉板跟一个尖嘴猴腮的水匪(老三)争论某个破陶罐到底是该赔一炷香火还是两炷时,那水匪怀中不经意间泄露出的气息竟与苏晚感知到的香火波动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纯粹,显然不是那个破罐子的。
“水匪老三……怀里的东西?”苏晚意念锁定那个水匪。
尖嘴猴腮的水匪老三一边对着赵跛子唾沫横飞,一边手舞足蹈,手指不经意地几次探入怀中的布兜里。就在他第三次掏出一块黑乎乎看不出材质的石头,对赵跛子叫嚣这是蛟巢的镇棚古玉,必须按最高标准赔偿时。
一道冰冷的河水毫无征兆地打上巨石,水匪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冰水激得一个哆嗦,手指下意识地一松,那块黑乎乎的石头脱手飞出,砸在地上。
啪嗒,石头碎裂。里面露出半块巴掌大的龟甲状玉质碎片,碎片核心处,一点米粒大小的金色光点如同呼吸般明明灭灭,正是被水匪用手段伪装包裹起来的货物。
“唔。”水匪老三脸色剧变,伸手就要去抓。
一道凝练的光芒比他的手更快,苏晚手中幽蓝判官笔虚空一点,无形的封禁力瞬间覆盖住那块龟甲碎片,将它牢牢定在原地。
“那是什么东西?”赵跛子眼尖,失声叫道,油汗淋漓的脸上充满了惊疑,那精纯的光点气息,绝非他见过的任何普通供奉物品。
水匪老三眼中凶光一闪,知道暴露了,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鬼哨,就要吹响。
“哼。”老吴一声冷哼,手中暗金玉符陡然光芒大盛,一股巨大的斥力轰然爆发。
水匪老三如同被无形的巨槌击中胸膛,手中的鬼哨脱手飞出,整个人惨叫着倒飞出去,狠狠撞在蛟巢棚屋的厚壁上,又如同烂泥般滑落在地,魂体闪烁,显然受伤不轻,棚屋被他撞击,发出沉闷的呻吟,簌簌落下许多腐朽的木屑。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鬼魂惊得鸦雀无声,连远处忙于转移财产的水匪也动作僵住。
苏晚收回判官笔,光芒裹挟着那半块龟甲碎片飞回她手中。指腹接触龟甲的瞬间,魂体深处传来清晰无比的渴望悸动,这龟甲碎片蕴含的精纯力量,远比之前那些功德残片对她的修复作用更大,更重要的是,龟甲上那些天然生成的水波纹理,竟与癸未天碑烙印的水波锁链气息隐隐同源。
果然与楚江殿有关,水匪居然私藏着这种东西。
苏晚的目光转向那块震动后显得更加摇摇欲坠的巨大船棚蛟巢,声音冰冷彻骨:“棚内所有货殖财物,即刻封存充公,老吴,点人入棚,彻查一切可疑之物,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赵跛子!”
“本官需要一艘快舟,要能穿透此地水下怨煞,探勘河床泥沼!”她视线扫过还在擦汗的干瘦老吏。
“快舟?”
“有,有,浮骨舟坊那艘试水的食尸鬼号就合用,那船裹了吞……吞阴兽的皮囊,能避浅层怨煞,卑职这就给您联系引路人。”
“不必你了。”
“船夫己就位。”范无救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赵跛子身侧不远处,仿佛他一首就在那里。他宽大的玄黑袍袖微微一动,一个穿着破旧蓑衣,戴巨大斗笠遮蔽面容的船夫从骸骨船坞的阴影中无声划出了一艘形似巨大苍白色尸骸的怪船。
船无声地靠近苏晚脚下的乱石滩,苏晚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范无救那深邃的帽檐,没有言语。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那船头。船头那船夫如同泥塑木雕(范无救提供的引路人),唯有持篙的手稳如山岳。
两道身影紧随其后落下,是老吴指派的精悍鬼卒。
“去泥下阴气最盛最能隔绝香火气息之处。”苏晚的声音如同船艏破开水波。目光穿透浑浊的忘川水,首指水下某处泥沼,正是她之前魂念感知中异常阴气与香火波动的源头。那里紧挨着沉沙渡栈桥下方,一个巨大沉船形成的天然凹陷,被厚厚的淤泥覆盖。
食尸鬼号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船夫篙杆一点之下,悄无声息地刺入水中。包裹船身的灰白色兽皮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吸纳着周遭的阴煞怨念,为船体撑开一片平静的空间。
船沉入水下深处,光线昏暗浑浊。腥腐之气更加浓烈,视野极差,只能靠感知。怪船灵巧地避开散落水底的沉船桅杆和碎裂的骸骨,最后停在一片被厚厚淤泥覆盖的斜坡上方。斜坡中心位置,正是苏晚魂念感知到的源头。
一道浑浊的漩涡正从淤泥底部缓缓涌出,带起细微的水流波动。那精纯的地脉阴气源头就在下面,那股被隔绝的精纯香火气息也更加清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努力吞吐着能量?或者是……守护着?
“挖开。”苏晚言简意赅。两个跟来的鬼卒立刻祭出随身携带的挖掘法器,魂力驱动下爪影重重,如同两只看不见的怪手,狠狠抓向淤泥漩涡的中心。
哗啦啦。
淤泥被搅起,形成大片浑浊的泥幕。钢爪深入数丈,触到了坚硬之物。
“大人,下面有东西。”一名鬼卒低呼。
一番爪影翻飞奋力挖掘后,水下浑浊的淤泥中显露出一个被半掩的巨大石梁轮廓,石梁似乎是某艘古老沉船折断的船骨,在石梁倾斜交错的阴影之下,竟隐藏着一个被人工开凿的半圆形暗窟,窟口幽深,不断渗出精纯的阴气,那股被隔绝的精纯香火的源头,就在窟内。
判官笔点在虚空为了突破这里的禁制,符文流转。轰然一声沉闷的气泡炸响,窟口残破的禁制被强行撕裂。
苏晚没有丝毫犹豫,魂体笼罩在一层光晕中,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射入那幽深的窟中,带着强烈的挤压力的河水瞬间包裹而来。
随着窟道倾斜向下,狭窄曲折。石壁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水虫的卵。苏晚前行不过数丈,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