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
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绒布。
温柔地覆盖了整个川西高原。
没有了都市的灯火辉煌。
天空呈现出它最原始、最震撼的面貌。
星辰密集如碎钻,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
仿佛触手可及。
宝马X7停在了一个名叫“达瓦村”的小村落前。
这是一个典型的藏式村落。
几十栋夯土小屋依山而建。
错落有致。
炊烟袅袅,犬吠声声。
充满了宁静而质朴的生活气息。
“到了。”
林徽月解开安全带,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到主场的轻快。
“今晚我们就在这儿歇脚。我带你去见一位老朋友,她做的酥油茶,是全世界最好喝的。”
宋时昀跟着她,走进村子。
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会热情地用藏语和林徽月打招呼。
眼神里充满了熟稔和亲切。
而林徽月也用同样流利的藏语回应着,甚至能叫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宋时昀安静地跟在后面。
看着她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样子,心中那份对她的好奇,愈发浓厚。
她口中的“老朋友”,是一位名叫卓玛的老阿妈。
卓玛阿妈的家。
是一栋典型的藏式小屋。
屋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塘,火焰烧得正旺。
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温暖而明亮。
墙上挂着五彩的经幡和有些年头的唐卡。
空气中弥漫着酥油和柏树枝燃烧的混合香气。
看到林徽月。
卓玛阿妈立刻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拉着她的手。
用藏语亲切地说了些什么。
林徽月笑着回应,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宋时昀。
又解释了几句。
卓玛阿妈的目光转向宋时昀。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
她对着宋时昀点了点头,虽然语言不通。
但那份善意和淳朴,却能轻易地跨越障碍。
很快,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和烤得焦香的土豆。
就被端了上来。
“尝尝。”
林徽月将一碗酥油茶推到宋时昀面前。
自己则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滚烫的土豆,吹了两下,就大口地吃了起来。
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偷食的仓鼠。
宋时昀看着她这副毫无形象的样子。
不禁莞尔。
白天的她,像一只警惕而矫健的猎豹。
此刻的她,却卸下了所有防备,真实得可爱。
他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个土豆。
那简单的、混合着草木灰香气的味道。
竟然比他吃过的任何米其林大餐,都更让他感到满足。
火塘里的火焰,噼啪作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从路上的风景,聊到藏区的风俗。
宋时昀发现,林徽月对这里的了解。
远超一个普通驴友的范畴。
她能清晰地说出每一座神山的名字和传说。
能分辨出不同寺庙的建筑风格。
甚至能从一件首饰的形制上,判断出它属于哪个部落。
“你……不只是个徒步爱好者吧?”
宋时昀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林徽月啃着土豆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火光映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动着复杂的光。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
“我爷爷,是研究藏区植物和民俗文化的人类学教授。”
这个答案,让宋时昀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大半辈子,都泡在这里。”
林徽月抱着膝盖,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陷入了回忆。
“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是跟着他在这里过的。他教我认识格桑花,教我说藏语,教我分辨唐卡上的每一位神明。”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孺慕之情。
“他常说,这是一片被神灵眷顾的土地,我们能做的,只有敬畏和守护。”
宋时昀安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这个故事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东西。
果然,林徽月的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可是……他也犯过错,一个让他后悔了一辈子的错。”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诉说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
“上世纪九十年代。”
“有一个矿业公司,想在这里开采一种稀有金属。”
“爷爷当时是评估专家组的成员。为了给他的研究项目争取一笔急需的经费,也因为对方出示的环保方案看起来天衣无缝,他在评估报告上,签了字。”
宋时昀的心,微微一沉。
“结果呢?”
“结果。”林徽月的眼眶,微微泛红。
“那家公司根本没有遵守任何环保承诺。他们用最野蛮、最粗暴的方式开采,废矿渣堵塞了河道,化学废料污染了草场。那条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整整十年,都像铁锈水一样。下游那个村子,好几年都生不出健康的小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爷爷知道后,一夜白头。他拼了命地去告状,去上访,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和声望,去弥补。可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临终前,把所有的笔记、资料,还有那份他签了字的评估报告复印件,都交给了我。”
“他对我说,‘月月,爷爷对不起这座山,对不起这条河。你以后,要替我看着它,别再让它受伤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
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小麦色的脸颊滑落。
滴落在火塘边的尘埃里,瞬间蒸发,无影无踪。
原来是这样。
宋时昀终于明白了。
她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对“资本”的敌意。
和那份沉重的、近乎偏执的使命感,究竟从何而来。
那不是简单的热爱。
那是一份来自祖辈的、带着血与泪的……救赎。
这一刻,他心中对她的那点欣赏。
瞬间升华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心疼。
他想安慰她,却又觉得任何语言。
在这种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默默地拿起茶壶,为她那杯己经空了的酥油茶,重新续满。
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动作。
让林徽月抬起了头。
她看着他,红着眼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像个得到了糖果却又想哭的孩子。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用。”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
“一说到我爷爷,就忍不住。”
“不,你很了不起。”
宋时昀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
“你继承了你爷爷的理想,还在替他完成救赎。这份重量,不是谁都能扛得起来的。”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林徽月心中所有的伤口。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说她傻,说她偏执。
说她放着大好的城市生活不过。
非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受罪”。
只有他,只有眼前这个认识了不到一天的男人。
看懂了她所有的坚持,和坚持背后的沉重。
“喂,资本家。”
她忽然开口,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带着一丝小傲娇的调侃。
“嗯?”
“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
她从火塘里扒拉出一个烤得最焦香的土豆。
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烫得宋时昀龇牙咧嘴。
“这个赏你了!我们村最好吃的东西,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宋时昀看着手里这个滚烫的山芋。
又看了看她那张哭花了却依旧灿烂的笑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
自己压抑了七年的精神世界,在这一刻。
被彻底打开了。
过去七年。
他活在姜晚宁的世界里。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价值,都由那个女人来定义。
他每天思考的,是如何让她开心,如何让这个家看起来更完美。
他几乎忘了,在遇到姜晚宁之前。
自己也曾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少年。
他也曾想过,要用自己的才华,去创造,去改变,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而不是在一个华丽的牢笼里,慢慢腐朽。
林徽月。
和她所代表的那种纯粹的、追寻理想的自由气息。
像一把钥匙,重新打开了他这扇尘封己久的大门。
他意识到,系统给他的能力。
不应该只用来赚钱和复仇。
它还可以用来……守护和创造。
守护像林徽月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创造一个能让理想生根发芽的现实土壤。
“林徽月,”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全名。
“干嘛?”
“明天,把你知道的、关于那个项目的所有问题,都告诉我。”
宋时昀看着她,眼神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我们一起,做一个全新的方案。”
“一个,能让你爷爷在天之灵,都感到骄傲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