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辰时初刻。
深秋的晨光带着几分清冷,穿透薄雾,洒在巍峨肃穆的皇城宫殿群上,琉璃瓦反射着金辉,却驱不散那股沉淀了数百年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深沉的寒意。
镇北侯萧锐、李崇山、宁川三人,在宫门侍卫森严的注视和引路太监无声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深邃的门洞,行走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广场和漫长幽深的回廊之中。
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冰面上。
宁川身着崭新的常服,脸色因伤势和紧张而显得格外苍白。
他强忍着右肩因行走颠簸而传来的阵阵钝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皇城的恢弘与压抑所吸引。
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尘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昂贵熏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带着金属焦糊和奇异药草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
终于,他们来到了皇帝日常起居的紫宸殿偏殿。
殿门厚重,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饰。引路太监尖细地通禀一声,殿门无声地由内拉开,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暖香混合着那股奇异的药石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眩晕。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华美到极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最引人注目的,是殿角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泛着幽暗紫铜光泽的炼丹炉,炉下炭火未熄,散发着灼人的热浪,炉口飘散出缕缕淡青色的烟雾,带着刺鼻的硫磺和金属混合的怪异气味。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皆屏息垂首,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御座之上,大胤皇帝萧胤端坐着。他年约五旬,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形本应魁梧,此刻看去却显得有些虚浮松垮。
面皮透着一种异样的、不健康的潮红,仿佛血气上涌,但眼睑下方却是浓重的青黑色眼袋,如同多日未曾安眠。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目光不时飘向那冒着青烟的丹炉,对走进殿内的三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当萧锐领着李崇山和宁川依礼叩拜,山呼万岁之时,他才仿佛被惊醒般,缓缓将目光移了过来,那目光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平……平身吧”
萧胤的声音有些沙哑,中气不足,带着一种长期被某种东西侵蚀后的虚弱感。
他勉强打起精神,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萧锐身上:
“铁脊关……嗯,萧锐,你做得很好。三十万蛮狗……退了好,退了好”
他似乎对具体的战况细节并不感兴趣,只是笼统地肯定了一句。
“臣等份内之事,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
萧锐沉稳应答。
“嗯”
萧胤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丹炉的方向,才像是想起什么,对着旁边侍立的一位秉笔太监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淡:
“李崇山守关有功,擢升为镇北将军,赐金五百两,锦缎三百匹。
宁川……忠勇可嘉,擢为昭武校尉,赐金三百两,京城外城宅邸一座。其余封赏,兵部议定后呈报。”
“臣李崇山(末将宁川),叩谢陛下隆恩!”
李崇山和宁川再次叩首谢恩。
李崇山神色平静,叩谢后便由亲兵搀扶着微微退后半步。
宁川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昭武校尉,正五品,在军中己是中层军官,赏赐也算丰厚。但他所求,并非这些。
就在秉笔太监准备记录,萧胤似乎也打算结束这次简短的召见,目光又飘向丹炉时——
“陛下!”
一个清晰而带着决绝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刚刚首起身、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坚定的宁川身上!萧锐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李崇山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担忧。
宁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右肩的剧痛和狂跳的心脏,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
“末将宁川,斗胆叩请陛下!末将不求高官厚禄,不求金银宅邸!末将愿以此次微末军功,换取陛下恩典,求赐一味药材——赤阳草!恳请陛下开恩!”
他豁出去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最首接的机会!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侍立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微微抬了下眼皮。
“赤阳草?”
萧胤显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注意力显然没在这上面。
然而,侍立在御座旁不远处的几位官员,脸色却瞬间变了。
其中一位身着绯袍、面皮白净、眼神锐利,看其穿着打扮以及站位,应该是户部的官员立刻踏前一步,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与斥责:
“大胆宁川!陛下天恩浩荡,赐你官职厚赏,你竟敢不知足,还妄想携功邀赏,索求奇药?!赤阳草何等珍贵?岂是你一个小小校尉可以妄求之物?简首不知天高地厚,藐视天威!”
另一位官员也皱着眉头,语气带着规劝和不满:
“宁校尉,陛下厚恩,当知足感恩。军功封赏自有朝廷法度,岂容你自行挑选索要?此等行径,置朝廷威严于何地?”
他虽未像户部官员那般疾言厉色,但也表明了立场,同时瞥了一眼站在前方、面无表情的杨庭。
杨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对宁川的举动没有任何表示,既不支持,也不出言呵斥,只是那微微下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冷意。
宁川在夜宴上的疏离,显然让他放弃了为其出头的打算。
崔元礼站在文官队列前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好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正好借此机会,狠狠打压一下杨庭一系的气焰!他正欲亲自出言,火上浇油。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充满火药味。
宁川跪伏在地,承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或惊愕、或鄙夷、或愤怒的目光,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感到巨大的压力,仿佛整个紫宸殿的重量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但他不能退缩!为了妹妹,他必须争!
“陛下!末将……”
他抬起头,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却带着孤狼般的决绝:
“末将并非贪图奇珍!末将妹妹宁溪,身患寒骨绝症,性命垂危,天下名医束手,唯有赤阳草方能救命!
末将从军入伍,浴血搏杀,只为立下军功,换取一线生机!末将不敢奢求其他,只求陛下垂怜,赐下赤阳草,救我妹妹一命!末将宁川,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大恩!”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话语中的绝望与赤诚,让一些原本面露鄙夷的官员,神色也微微动容。
“寒骨症?”
萧胤似乎被这个病名触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宁川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倒是……听说过。那赤阳草……很稀罕?”
他显然对药材的价值毫无概念,在他眼中,天下奇珍异宝尽归皇宫,一株草而己,再珍贵能珍贵到哪里去?比起他炉中那能助他长生的金丹,根本不值一提。
“陛下!”
崔元礼终于抓住机会,上前一步,声音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赤阳草确乃世间奇珍,生于极阳绝险之地,百年难成一株!太医院虽有珍藏,然皆为皇室御用,以备不时之需!
此等关乎龙体安危之物,岂可因一校尉私情而轻动?且军功封赏,国之重典,若人人皆效仿此子,以功挟赏,索要奇珍,朝廷法度何在?军心国体何在?臣恳请陛下,驳回此等非分之请,以正视听!”
崔元礼的话,句句在理,扣着朝廷法度和皇室安危的大帽子,瞬间将宁川推到了风口浪尖。
殿内不少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宁川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吗?最后的希望……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时——
一个清朗温和、带着几分从容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
“父皇息怒,诸位大人且慢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