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的夜宴如同一场盛大而疲惫的闹剧终于落幕，留给宁川的只有一身更深的疲惫、右肩持续不断的钝痛，以及心底那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的焦虑。
然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乎要将人压垮之际，将养院那扇沉重的大门内，却意外地透进了一道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曙光——那是生命顽强挣扎、不屈重燃的光芒。
夜宴后的第三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将养院内一片静谧，只有早起仆役轻手轻脚洒扫庭院的沙沙声。
突然，赵铁山所在的那间独立病房内，爆发出一阵压抑却充满狂喜与难以置信的低呼声！
“醒了！赵都尉醒了！老天爷开眼啊！”
“快！快禀报李将军！禀报宁校尉！快去请御医！”
这位在黑石谷的绝境中被宁川拼死救下、又在铁脊关城楼上以残躯为李崇山挡下那支夺命弩矢的独腿悍将，在御医都几乎摇头叹息、靠着无数名贵药材和参汤吊命近二十天后，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虽然他的眼神涣散无神，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枯槁的身体被厚厚的纱布紧紧包裹，尤其是胸口那处触目惊心、依旧隐隐渗着暗红血渍的巨大包扎，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但他确确实实恢复了意识！
那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在死亡的边缘，爆发出令人震撼的顽强，重新点燃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第一时间飞到了李崇山和宁川的耳畔。
李崇山不顾御医的再三劝阻和自身伤势未愈带来的眩晕与虚弱，硬是让两名心腹亲兵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抬着他，一路疾行到了赵铁山的病榻前。
看着昔日生龙活虎、豪气干云，笑声能震落屋瓦，如今却形销骨立、气若游丝，枯瘦如柴的身体包裹在厚厚的、带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纱布中，胸口那巨大的包扎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的生死兄弟，这位在铁脊关上面对三十万蛮军压境都未曾变色的铁血将军，眼眶瞬间通红，喉头剧烈地滚动着。
他伸出颤抖不止、青筋毕露的手，紧紧握住赵铁山那只冰凉枯瘦、布满厚厚老茧的手，声音哽咽沙哑，破碎得不成语调：
“铁……铁山……好兄弟……你……你挺过来了！好！好……苍天……苍天有眼……不负忠勇啊……”
滚烫的泪水，终究还是冲破了强忍的堤坝，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宁川也在侍从的搀扶下，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赶来。
当他冲进病房，看到赵铁山那微微转动、努力聚焦的眼珠，感受到那虽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真实存在的生命气息时，连日来死死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那块巨石，终于轰然松动，带着沉闷的回响滚落到一旁。
黑石谷的并肩浴血、篝火旁对方对自己箭术那毫无保留的悉心指点、城楼上那奋不顾身、用生命为李崇山挡开致命一击的一扑……无数鲜活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碰撞。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与酸楚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喉咙，让他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赵都尉……”
他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低声呼唤着。
赵铁山的目光极其缓慢而艰难地移动着，仿佛重若千钧。
他的视线先是模糊地、茫然地扫过激动落泪、几乎不能自己的李崇山，似乎在努力确认将军的安危。
最终，那涣散却异常执着的目光，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宁川苍白而写满关切与激动的脸庞上。
他干裂脱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气音，显然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身体的力量己被那致命的伤势彻底抽空。
但宁川从他浑浊却努力睁大、仿佛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眼眸深处，清晰地读到了那份劫后余生的巨大欣慰，那份看到将军无恙、看到这个他看好并救过他的年轻人也活下来的、如山岳般沉重的如释重负，以及一种超越生死、超越言语的、深沉如海的袍泽之情。
这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
赵铁山的苏醒，如同给被沉重压抑氛围和浓重药味笼罩的将养院注入了一股强大而充满生机的暖流。
这股暖流带着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极大地提振了李崇山的精神和意志。
两位老将的伤势，在顶级御医的精心调理、名贵药材的滋养和这股强大心气的支撑下，恢复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李崇山己经能在亲兵的贴身搀扶下，在庭院中铺着碎石的小径上，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走上小半圈，虽然依旧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但眼神中那属于铁血军人的锐利和生气，己经恢复了大半。
赵铁山虽然仍需绝对卧床静养，连翻身都需数人小心协助，但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好过一日，惨白如纸的脸上开始有了些许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血色，己经能勉强吞咽一些御医特制的、流质状的滋补汤药，偶尔在精神稍好的短暂片刻，也能用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音，极其困难地吐出一两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如“水…”、“将…军…”。
宁川的右肩伤势也在一种缓慢而持续的痛苦中，艰难地恢复着。
御医为他拆除了外层厚重的、浸透着药渍的绷带，换上了更轻便透气、利于观察的固定夹板，但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换药，依旧让他疼得浑身冷汗淋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御医那如同紧箍咒般的警告，日复一日地在他耳边回响：
“骨头愈合，首重静养，最忌扰动！百日之内，此臂绝不可妄动分毫，更不可存丝毫侥幸试力之心！否则，骨茬错位，经络尽毁，终身残疾，悔之晚矣！”
静养百日？宁川心中苦涩得如同吞下了整条黄连。每一日的朝阳升起，都像是在妹妹生命的烛火上残忍地剪去一截灯芯！焦灼如同野火，日夜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宁川心急如焚，如同困兽般在将养院的方寸之地内煎熬踱步，苦思冥想如何突破这死局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赤阳草线索时，一道来自深宫内苑、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威的口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将养院表面上的、带着药味的平静。
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宦官常服、神情倨傲的中年太监，在数名低眉顺眼、手持拂尘的小黄门簇拥下，迈着无声却透着宫廷特有阴柔威仪的步子，踏入了将养院略显清冷的庭院。
他手中并未持象征皇权的明黄圣旨，但那股来自九重宫阙、带着森森寒意的气息，瞬间让整个院落鸦雀无声，连洒扫的仆役都屏住了呼吸，垂手肃立。
“传陛下口谕——”
太监尖细而拖长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中陡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镇北侯萧锐，守备将军李崇山，神臂营都尉宁川，三人于后日辰时初刻，入紫宸殿偏殿觐见。着常服即可。赵铁山伤势过重，特旨免觐。钦此。”
口谕简洁明了，毫无赘言。
宣读完，那中年太监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例行公事，便在一众敬畏甚至带着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带着小黄门们转身，迈着同样无声而倨傲的步子，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将养院的门口。
只留下满院的寂静和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以及那道冰冷的口谕，在秋日的晨风中回荡。
觐见……皇帝召见！
宁川站在原地，右肩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都彻底麻木了。
皇帝的召见，意味着封赏，意味着他可能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这或许，是他寻找赤阳草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紫宸殿……那个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地方，真的会有妹妹活下去的希望吗？
李崇山在亲兵的搀扶下，站在庭院中，望着太监离去的方向，神色异常复杂。
既有即将面君的庄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荣耀感，更有一份深沉的、如同山雨欲来般的忧虑。
天启城的风，似乎比铁脊关外裹挟着雪粒的朔风，更加刺骨，更加难以捉摸。
宁川下意识地握紧了仅能活动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后日，辰时，紫宸殿。
为了妹妹，为了那渺茫的希望，纵然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也必须闯上一闯！时间，如同指间流沙，飞速消逝，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