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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夜宴惊魂(下)

宴席极尽豪奢,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琥珀色的美酒在夜光杯中荡漾,散发着的光泽与醇香。

杨庭作为主人,谈笑风生,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他首先高举玉杯,面向萧锐,盛赞其力挽狂澜,解铁脊之围于倒悬,功在社稷,泽被苍生;接着又动情地面向李崇山和宁川,将两人在铁脊关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场景描绘得如临其境,字字句句不离“忠肝义胆”、“赤心报国”、“功勋彪炳千秋”。

说到李崇山重伤昏迷、赵铁山命悬一线、宁川为护关城右臂尽毁时,更是语调哽咽,眼圈泛红,情真意切,仿佛痛彻心扉,引得在座几位文官也纷纷面露悲戚,举杯唏嘘,齐声附和。

宁川如坐针毡,面前只有一盏温热的清水。

右肩的剧痛在厅内暖融得令人发闷的空气和西面八方无形的压力下,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碎裂的骨缝里反复搅动、穿刺。

他看着杨庭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的表演,听着那些将自己和李崇山的血泪牺牲当作渲染悲情、标榜功勋的道具的溢美之词,心中没有半分被重视的暖意,只有一种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荒谬感和被利用的冰冷屈辱。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打扮、推到戏台上的木偶,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流过的每一滴血,都成了别人博取政治资本、妆点门面的道具。

妹妹宁溪苍白脆弱、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的模样在眼前不断晃动,那不足三月的生命倒计时,像一柄悬在头顶、寒气森森的利剑,让他对这满桌的珍馐、虚伪的赞颂、精致的算计感到无比的厌烦与憎恶。

时间,在推杯换盏中无情流逝,每一刻都像在剜他的心。

“宁校尉”

杨庭那仿佛带着温度、充满期许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到宁川苍白的脸上,语气如同长辈对最器重的后辈:

“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魄与担当,临危不惧,万军之中亦敢横刀立马,力挽狂澜,实乃我大胤军伍未来之栋梁砥柱!此番为守国门,身受如此重伤,忠勇之心,感天动地!朝廷绝不会忘记,兵部绝不会亏待!你且安心静养,待伤势稳固之后,兵部定有更重要的担子交付于你!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李将军”

他话锋一转,巧妙地将球踢给李崇山,意图形成呼应:

“你说,像宁校尉这般忠勇无双、舍生忘死的年轻俊杰,是不是我大胤军伍之幸?社稷之福?”

李崇山靠在圈椅中,气息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费力。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宁川,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璞玉蒙尘的痛彻心扉,有对命运弄人的深深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桌面的叹息:

“宁川……确是好苗子……天生的神射手……万中无一……可惜……可惜了那一身……神臂箭术……”

声音虚弱断续,却字字千钧,道尽了无尽的遗憾与悲凉,如同为宁川那被宣判“死刑”的右臂,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诶!李将军此言差矣!”

杨庭立刻拔高音调,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激昂,仿佛要驱散那弥漫的沉重惋惜:

“我辈武人,安身立命,岂独赖于弓马骑射?宁校尉于万军阵前,身先士卒,以血肉之躯筑我边关长城,此等忠勇之心、无畏之志、报国之情,便是万金难换,更胜弓马十倍!箭术虽损,然其赤胆忠心、卫民之志,何曾减损分毫?反而因这浴血之伤,更显其金玉之质!本官深信,以宁校尉之坚韧心性、过人胆魄,假以时日,必能克服万难,凤凰涅槃,成为我大胤又一位威震西方、统御万军的将帅之才!侯爷,”

他再次将充满期待和无形压力的目光投向主位上沉默如山的萧锐,试图将宁川的“价值”与萧锐的“认可”强行绑定:

“您慧眼如炬,阅人无数,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如此忠勇后辈,难道不该是我大胤军伍之未来希望?”

瞬间,厅内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到萧锐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位历经沧桑、位极人臣的帝国柱石,缓缓放下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夜光杯。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移向脸色苍白、身体微微紧绷的宁川。

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最深处,审视着每一分忠诚,每一丝怯懦,每一缕私心。

宁川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强忍着右肩那如同被撕裂的剧痛和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厌烦焦虑,强迫自己挺首了疼痛欲裂的脊背,只是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内衫,艰难地抬起头,迎向萧锐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眼神中没有谄媚奉承,没有畏惧退缩,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那深藏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对妹妹病情的刻骨焦虑与绝望的倒计时。

萧锐的目光在宁川脸上停留了数息。这短暂的时间,对宁川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哔剥的微响。终于,萧锐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宁川,铁脊关上,你,做得很好。忠勇可嘉,不负‘神臂’之名。朝廷,不会忘记为国流血的将士”

他肯定了宁川的功绩,肯定了“忠勇”二字,这是对铁脊关血战的最高褒奖。

然而,他却极其巧妙地避开了杨庭关于“将帅之才”、“未来希望”、“价值”的暗示性引导,也没有对宁川的未来做出任何具体的承诺或期许。

话语简洁,立场鲜明,却又滴水不漏,尽显老辣深沉。

宁川心中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与虚无所取代。他微微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灼伤灵魂的锐利目光,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谦卑:

“谢侯爷,谢杨大人。末将……愧不敢当。守土卫民,乃军人本分,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他没有接杨庭抛出的“重用”、“前途”那却危险的橄榄枝,也没有顺着萧锐的话慷慨激昂地表忠心,只是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平淡,重申了军人最朴素的职责与信条。

这己经是他能做出的最明确也最安全的表态——他无意卷入任何派系漩涡,只想尽一个军人的本分,然后,去完成他唯一的目标:救妹妹。

杨庭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但脸上那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不仅丝毫未减,反而绽放得更加灿烂,他朗声大笑,仿佛极为满意宁川的回答:

“好!好一个军人本分!好一个职责所在!分内之事,却尽显赤诚!有如此深明大义、忠勇无双的将士,何愁我大胤江山不固?社稷不兴?来,诸位,让我们共饮此杯!为将士们的忠勇,为侯爷的凯旋,更为国朝的万年基业,干!”

宴席在杨庭刻意的引导与烘托下,重新恢复了表面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与一团和气。

丝竹声再次悠扬响起,掩盖了暗藏的机锋。

宁川沉默地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如同一个彻底游离于这场盛宴之外的幽灵,看着眼前光影交错,人影晃动,听着耳畔或真或假的笑语喧哗与言外之意。

身体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意志;妹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那不足三月的倒计时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

两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他只盼这场令人作呕、虚伪透顶的盛宴能快些结束,回到那充斥着苦涩药味却至少相对清净的将养院,抓住那所剩无几的时间,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在那绝望的倒计时归零前,为妹妹寻得那一线渺茫如星火的生机。

时间,正以他无法阻止、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飞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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