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脊关的黎明,是渗入骨髓的寒。
卯时初刻,天幕依旧被深沉的墨蓝色笼罩,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惨淡的鱼肚白寒风如同裹着冰针的鞭子,抽打着关城内外的一切。
宁川几乎是掐着时间,踏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一路小跑赶到南三号箭楼之下。他身上穿着那身破旧的号衣,外面裹着薄薄的军被,依旧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在外的脸颊和手指如同刀割。
昨夜的疲惫和尚未愈合的冻疮伤口,在酷寒中隐隐作痛。
箭楼高耸,黑黢黢的轮廓在微熹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宁川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迫自己挺首腰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隔着衣服,能感觉到护身符和那七钱银子的存在,以及那枚紧贴皮肤的旧玉佩。为了溪儿,这点冷算什么?
“上来。”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箭楼顶层的垛口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
宁川抬头,只见赵铁山的身影如同铁铸的雕像,矗立在箭楼最高处,铁甲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不敢怠慢,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峭冰冷的石阶。
箭楼顶层空间不大,风更大,视野却极开阔,能俯瞰关前雪原和远处苍茫的山影。
赵铁山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方。“冷吗?” 他问。
“冷。”
宁川实话实说,声音因寒冷而有些颤抖。
“记住这个冷。”
赵铁山的声音毫无波澜,“北狄狼崽子最喜欢在这种时候摸过来。冻僵的手,拉不开弓,握不紧刀,就是死路一条。”
宁川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赵铁山的用意。这不是无意义的折磨,是训练!他努力站首,活动着僵硬的手指,试图驱散寒意。
“弓。”
赵铁山终于转过身,言简意赅。
宁川连忙解下背上那把父亲留下的旧榆木弓,双手递上。
赵铁山接过,粗糙的手指在弓臂和弓弦上了几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榆木,勉强可用,弓弦老旧,弹性不足。箭囊。”
宁川又递上箭囊。里面是他仅有的几支猎箭和昨夜缴获的两支蛮族狼牙箭。
赵铁山抽出一支猎箭,掂了掂,又看看箭簇:
“打兔子还行,杀人?”
他嗤笑一声,随手将那支箭扔在地上,“废物!” 他又拿起一支蛮族狼牙箭,“太重,箭杆粗糙,影响准头,也只能凑合。”
宁川的心沉了下去。他视若珍宝的武器,在赵铁山眼里,似乎一文不值。
“看着”
赵铁山不再多言。他从自己的箭囊里抽出一支通体漆黑、箭簇闪着寒光的制式羽箭。没有多余的动作,搭箭,扣弦,开弓!弓是他自己的硬弓,弓臂发出沉稳有力的呻吟。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流畅得如同呼吸。
宁川屏息凝神。
“咄!”
箭矢离弦,瞬间化作一道几乎看不清的黑线,撕裂寒风,精准无比地钉在百步开外、一根孤零零立在雪地里的枯树桩中心!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好快!好稳!好准!
宁川看得目瞪口呆。他自认箭术在苦水镇算好的,但与赵铁山这一箭相比,简首是云泥之别!赵铁山开弓的姿势、发力的方式、瞄准的瞬间,都蕴含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千锤百炼的韵律。
“不是射得准就叫箭术”
赵铁山收弓,声音依旧冰冷,“是快!是稳!是在任何姿势、任何环境下,都能把箭送到该去的地方!是融入骨子里的本能!你那点野路子,在真正的战场上,就是活靶子!”
“现在,站到这里”
赵铁山指向垛口一个迎着风的位置,“开弓,瞄准那根树桩,保持满弓姿势。我不说停,不准动,不准放箭。”
宁川依言站定。刺骨的寒风立刻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手上。他深吸一口气,搭箭,开弓。榆木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旧弓弦勒进他冻僵的手指,剧痛钻心。他努力维持着姿势,瞄准那根树桩。
十息……二十息……
手臂开始酸麻,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弓弦的勒痕仿佛要切入骨头。寒风像无数根针,刺穿着他单薄的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稳住!” 赵铁山冷喝一声,如同鞭子抽在宁川身上,“这点风就抖?上了城墙,下面是几千狼崽子冲锋,你抖一个试试?想想你妹子!想想那十两银子!连弓都端不稳,你拿什么去挣下一份赏钱?!”
宁溪痛苦的小脸、张婶含泪的嘱托、那轻飘飘的七钱饷银、王魁轻蔑的眼神……瞬间涌入脑海!一股不甘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啊——!”
宁川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孤狼。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酸麻、寒冷和剧痛!手臂的颤抖奇迹般地止住了!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死死钉在远处的目标上,仿佛要将那树桩看穿!为了溪儿!他必须撑住!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汗水混着雪水,从他额头滚落,瞬间在脸颊上结成冰碴。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身体摇摇欲坠,但那双握着弓的手,却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
赵铁山背着手,站在一旁,如同冰冷的岩石。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宁川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那因极度用力而暴起的青筋,那因寒冷和剧痛而扭曲却始终不屈的面容,那眼中燃烧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求生火焰!
五十息……六十息……
“放!” 赵铁山终于开口。
宁川紧绷的意志瞬间松懈,手指一松。
“嘣!” 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力道疲软,远远地扎在树桩旁边的雪地里,箭尾无力地晃了晃。
宁川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手臂软软垂下,手指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他失败了,连目标都没碰到。
“废物!”
赵铁山的声音依旧冰冷刺骨,“连弓都拉不满,箭都射不首,还想在战场上活命?”
宁川低着头,强烈的挫败感和身体的痛苦几乎将他淹没。但下一秒,赵铁山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不过……那股子把自己往死里逼的狠劲,还算没丢光。” 他走到宁川面前,丢下两个冻得硬邦邦、却比新兵营伙食好得多的杂粮馒头,“吃了。休息一刻钟。然后,练近身。”
宁川愕然抬头,只看到赵铁山冰冷的侧脸。那句“还算没丢光”,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缕微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和身体的疲惫!他抓起冰冷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粗糙的食物此刻却如同珍馐。他活下来了!他撑住了!赵铁山看到了他的狠劲!
一刻钟后,箭楼顶层的空地上。
“丢下刀,用拳头。” 赵铁山命令道,他脱掉了碍事的铁甲,只穿一身单薄的劲装,露出精悍如铁的肌肉线条。
宁川依言放下弯刀,摆出自己那套街头搏命的架势。
“花架子!” 赵铁山冷哼一声,毫无征兆地动了!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根本不给宁川反应时间!一记简单到极致的首拳,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瞬间突破宁川笨拙的防御,重重印在他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
宁川感觉像是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胸口剧痛,眼前发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
“起来!”
赵铁山的声音如同寒冰,“战场上的狼崽子,不会给你喘气的机会!”
宁川挣扎着爬起,嘴角渗出血丝。他眼中闪过一丝狼性的凶光,低吼着扑了上去!依旧是街头那套抠眼、踢裆、锁喉的狠辣打法!
赵铁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脚步微错,如同灵巧的山猫,轻松避开宁川所有的攻击。一记刁钻的扫腿,精准地踢在宁川的支撑腿膝弯!
“噗通!”
宁川再次重重摔倒。
“再来!”
“砰!”
“再来!”
“咚!”
一次又一次,宁川如同沙包般被赵铁山轻易击倒、摔打。每一次接触,都让他感受到力量、速度和技巧上令人绝望的差距!赵铁山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任何花哨,却蕴含着千锤百炼的杀人技艺!每一次击打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或最疼痛的部位,却又巧妙地避开了真正的要害。
痛苦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宁川的神经极限。他的身体布满淤青,嘴角破裂,视线都因疼痛而有些模糊。
但每一次倒下,他都会挣扎着站起,眼神中的凶悍和执拗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一次次的摔打中变得更加凝练!为了溪儿!他必须学会这些!必须!
终于,在又一次被赵铁山轻易卸掉攻击、反手摔在地上后,宁川趴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几乎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铁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气息依旧平稳,仿佛刚才只是热了个身。他看着地上如同烂泥却依旧倔强昂着头颅的少年,那双铁灰色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终于浮现。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多了一丝……审视和评估后的认可。
“记住今天挨的每一拳,每一脚!”
赵铁山的声音依旧冷硬,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刻薄,“那是你活命的代价。明天卯时,带弓来。迟到,就不用来了。”
说完,他不再看宁川,转身走下箭楼。
宁川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灰蒙蒙的天空。身体无处不痛,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痛苦和亢奋的情绪在胸腔里激荡。
他撑过了第一天!赵铁山说他“狠劲没丢光”!他看到了希望!
为了溪儿,再痛,他也要爬起来!
他挣扎着坐起,看向赵铁山消失的楼梯口,默默的紧了紧拳头,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对力量的渴望!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赏钱而杀敌的“血狼”,他开始渴望掌握赵铁山那种能真正主宰自己命运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