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歇,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下无尽的寒意。
铁脊关守备军临时营地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宁川独自坐在营帐角落一块冰冷的石头上,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反复擦拭着缴获的那柄蛮族弯刀。
刀身厚重,带着暗哑的乌光,刃口有几处微小的崩口,那是斩断骨头留下的印记。他擦得很用力,仿佛要将刀身上残留的血腥气和昨夜那场噩梦般的记忆一同抹去。冰凉的刀柄握在手中,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踏实感。
“血狼!血狼宁川!”
文书尖细的喊声在营帐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过来领赏银了!”
宁川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就冲到文书面前。
文书被他的气势惊得后退半步,随即堆起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用粗布缝制的钱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血狼”二字。
“喏,你的十两!斩首一级,实打实的军功!赵头儿特意吩咐了,第一个给你!”
文书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神秘。
“兄弟,好本事啊!刚来就开张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兄弟我!”
宁川根本没心思听他的奉承,一把抓过钱袋。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心头滚烫!十两!整整十两银子!溪儿有救了!
他紧紧攥着钱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妹妹的命。他转身就想往营外冲,一刻也等不及了。
“哎!等等!”
文书连忙叫住他:“赵头儿说了,赏银是给你了,但你现在是兵了!军纪如山!昨夜刚退敌,营里要整肃,清点伤亡,加固防务!没有上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营地!违令者,斩!”
“斩”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宁川的狂热上。他脚步钉在原地,身体僵硬,眼中炽热的光芒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取代。他攥着钱袋的手微微颤抖。
他忘了,他现在是“血狼”,是铁脊关的兵,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在苦水镇奔走的宁川了。军营的森严壁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横亘在他和妹妹之间。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宁川的声音干涩沙哑。
“这得看上头的安排,快则一两天,慢则……” 文书耸耸肩,看到宁川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又补充道:
“不过嘛,你那份军饷,还有新兵入营该领的被服粮秣,也得等整肃完了才发。放心,少不了你的!”
军饷?宁川心中一动。虽然远不如这十两赏银,但蚊子腿也是肉!多攒一点,溪儿就能多一分希望!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宁川循声望去,只见老赵靠在一堆草料上,左臂缠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色血渍的麻布,脸色苍白,神情萎靡。王魁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
宁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昨夜若非老赵顶在前面,若非他最后喊的那一嗓子,自己未必能活下来。虽然这老家伙嘴臭手黑,但……终究是救了他。
“赵头儿……” 宁川低声道。
老赵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没了平日的凶悍,显得有些疲惫。“哦,血狼啊……领到赏钱了?” 他声音有些虚弱。
“嗯。” 宁川点点头,看着老赵的伤臂,“您的伤……”
“死不了!” 老赵咧咧嘴,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他娘的,让狼崽子咬了一口……你小子,命硬!那刀捅得够狠!是块打仗的料!就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宁川紧握钱袋的手,声音低沉下来,“记住,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银子是好东西,可也得有命花。”
这话像根刺,扎在宁川心上。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想出去看看你妹子?” 老赵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宁川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能……能行吗?”
老赵叹了口气,摇摇头:“规矩就是规矩。老子现在也动不了,帮不了你。不过……” 他看向旁边的王魁,“王魁,你小子伤得不重,腿脚还利索。等会儿整肃完了,你替老子跑一趟苦水镇,给老子弄点酒肉来!顺便……” 他朝宁川努努嘴,“帮血狼把他那十两银子,还有……嗯,就说老子赏他的这半斤粗盐,带给张婶,让她好好照顾他妹子!”
王魁愣了一下,看看老赵,又看看宁川,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瓮声瓮气地应道:“是,头儿。”
宁川心头一震!他看着老赵那张因失血而显得苍老的脸,第一次在这个粗鄙的军官身上感受到一丝粗糙的暖意。他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赵头儿!” 声音有些发哽。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沉甸甸的钱袋塞到王魁手里,“王大哥,拜托了!全都给我妹妹!还有这盐……谢谢!” 他又把自己那份还没捂热的、硬邦邦的杂粮饼子也塞了过去,“这个……也带给溪儿,就说……就说哥很快就能再寄钱回来!”
王魁掂了掂钱袋和饼子,撇撇嘴:“知道了。啰嗦。”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宁川像一头困兽,在营地边缘焦躁地踱步,目光死死盯着通往苦水镇的方向。首到日头偏西,王魁的身影才出现在营地门口。
宁川几乎是扑了过去:“王大哥!怎么样?溪儿她怎么样?银子送到了吗?”
王魁把空酒囊和一小包肉干扔给旁边的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耐烦地道:“送到了送到了!那丫头还喘着气呢,就是烧得厉害,小脸蜡黄蜡黄的。张婶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说要不是你这十两银子来得及时,她真要去跳苦水井了。喏,这是她给你的。”
王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碎布缝成的护身符,针脚歪歪扭扭,里面似乎塞了点干草和不知名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有些苦涩的药草味。
“这是张婶在镇口土地庙求的,说能保平安。” 王魁的语气依旧硬邦邦,但眼神似乎没那么冷了,“她让你……好好活着。”
宁川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小的护身符。布面粗糙,还沾着点张婶手上的冻疮痕迹。他将护身符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妹妹微弱的气息和张婶的祈祷。
溪儿还活着!银子送到了!巨大的欣慰和更深沉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那护身符珍而重之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紧挨着那枚他从未在意过的、从小挂在脖子上的旧玉佩。
“谢了,王大哥。” 宁川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王魁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自顾自走开了。
短暂的牵挂有了着落,宁川的心仿佛落回肚子里一半,但另一半,却沉甸甸地压上了军营的铁石。他不再是自由身了。
整肃结束,新兵们终于领到了属于他们的东西:一身打着补丁、散发着霉味的旧号衣;一顶几乎遮不住耳朵的破毡帽;一床薄得透光、硬邦邦的旧军被;一把豁了口的旧腰刀;还有最重要的——第一个月的军饷,用一个小布袋装着。
宁川掂量着手里的小布袋,眉头紧锁。分量不对!太轻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分发军需的老兵。
那老兵眼皮都不抬,懒洋洋道:
“看什么看?月饷一两二钱,扣去被服折旧、营房修缮、柴火炭敬,实发七钱!这是规矩!”
扣去一半还多?!宁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捏着那轻飘飘的钱袋,指节发白。这点钱……够干什么?
“不服气?” 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正是王魁。他抱着膀子,斜睨着宁川,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狞笑,“新兵蛋子,不懂规矩是吧?孝敬上官,那是天经地义!怎么,昨儿个宰了个狼崽子,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在这铁脊关大营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尤其……”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恶意,“尤其像你这种没根没底、只会耍点小聪明的野狗!”
周围的几个老兵油子发出低低的哄笑,看向宁川的眼神充满了轻蔑和排挤。昨夜并肩作战的袍泽之情,在军营的潜规则和利益的盘剥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宁川死死咬着牙,没有发作。他攥紧了装着七钱银子的布袋和那个粗糙的护身符。怀里的玉佩硌着他的胸口。
为了溪儿……忍!
他默默转身,抱着那堆破旧的军需品,走向分配给新兵营的、阴暗潮湿的大通铺角落。冰冷的现实如同这军营的寒风,吹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警惕。
铁脊关军营的生活,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和黑暗。赏银只是开始,活下去,攒够钱,救妹妹的路,布满了荆棘和看不见的刀锋。
“血狼?” 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宁川回头,只见都尉赵铁山不知何时站在营帐门口,一身铁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落在宁川身上,又扫了一眼他手中轻飘飘的饷袋和怀里隐约露出的护身符一角。
“跟我来。” 赵铁山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说完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