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怒,天地一片混沌。苦水镇北五里,一片被风蚀得千沟万壑的荒原上,杀戮骤起。
宁川紧握着那把冰凉的旧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老赵和王魁身后,冲进了狂暴的风雪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粒,狠狠抽打在脸上,却无法冷却他体内奔流的、混杂着恐惧与亢奋的热血。
远处,影影绰绰的黑影在风雪中疾驰、呼号,如同地狱放出的恶鬼。那是苍狼部的游骑!他们比宁川在废弃烽燧台远远瞥见的更加骇人。
个个身形魁梧,披着粗糙的皮裘或简陋的皮甲,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胯下的战马在雪地里奔腾如飞,嘶鸣声带着嗜血的兴奋。他们挥舞着弯刀、狼牙棒和套索,口中发出含混不清却充满野性的战吼,汇成一股令人胆寒的声浪,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列阵!快!长矛手顶前!弓手在后!”
老赵声嘶力竭地吼着,试图组织起混乱的队形。王魁等几个老兵还算镇定,迅速聚拢,将长矛斜指向前。
但新招募的十几个苦水镇青壮,包括宁川,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有人吓得腿软,几乎瘫倒在地;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还有人握着武器的手抖得如同筛糠。
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宁川的西肢。他握着刀的手心全是冷汗,滑腻得几乎抓不住刀柄。看着那些越来越近、面目狰狞、散发着浓烈杀气和血腥味的蛮族骑兵,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死亡从未如此真实地迫近!他想起了父母倒在蛮族弯刀下的模糊记忆,想起了破屋里宁溪痛苦的小脸……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溪儿怎么办?那十两赏银,那救命的希望……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瞬间,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蛮族骑兵,己经如同黑色闪电般狠狠撞入了尚未成型的阵列!
“噗嗤!”“咔嚓!”“啊——!”
血肉撕裂、骨骼碎裂、濒死惨嚎的声音瞬间炸响!一个冲得太靠前的新兵,被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当头砸下,头颅如同烂西瓜般爆开,红白之物溅了旁边人一脸!另一个新兵被高速冲过的战马撞飞,胸骨塌陷,落地时又被另一匹战马无情地踩踏而过,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
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风雪,瞬间弥漫开来。温热的液体溅到宁川的脸上、手上,黏腻而滚烫。他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胃部剧烈痉挛,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这是真正的地狱!人命在这里,比草芥还要脆弱!
“顶住!别他妈怂!不想死就给我杀!”
老赵的吼声如同炸雷,他挥舞着环首刀,悍勇地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反手一刀狠狠捅进一个蛮族骑兵的腰腹!那蛮族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杀!”
王魁也红了眼,抡起一杆捡来的长矛,像疯牛般捅刺。几个稍微胆大的新兵,在血腥的刺激和老兵的带动下,也嚎叫着胡乱挥动武器。
但蛮族的凶悍远超想象!他们骑术精湛,配合默契,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蛮族大汉,策马掠过,手中套索如同毒蛇般甩出,精准地套住了一个新兵的脖子!在凄厉的惨叫声中,那新兵被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蛮族骑兵狞笑着催动战马,竟将人活生生地在雪地上拖行,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畜生!”
宁川目眦欲裂,这一幕彻底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恐惧和愤怒!他想起了那个被拖走的邻居大叔,想起了父母……现在,这些狼崽子就在眼前,肆意践踏着苦水镇人的性命!
活下去!弄到钱!救溪儿!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所有的恐惧!溪儿痛苦蜷缩的身影在眼前无限放大,耳后那弯月小疤仿佛在灼烧他的灵魂!
不能死!死也要拉一个垫背!那十两赏银,就在这些狼崽子的脑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绝望深渊的暴戾之气,猛地从宁川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恐惧被压缩到极致,转化成了不顾一切的疯狂杀意!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血色和敌人移动的轨迹。
一个蛮族骑兵刚刚用弯刀劈开一个挡路新兵的胸膛,正欲策马寻找下一个目标。他的侧翼,正好暴露在宁川眼前!
机会!
宁川动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盲目冲锋,而是如同在苦水镇外伏击野兔的孤狼,利用地形的沟壑和混乱的人群作为掩护,矮身疾冲!风雪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阴影,瞬间逼近那蛮族骑兵的马侧!
那蛮族察觉到了危险,猛地扭头,脸上带着一丝错愕。他显然没把这个瘦小的胤兵放在眼里,下意识地挥刀横扫!
但宁川更快!他根本不去格挡那势大力沉的一刀,而是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狠劲、所有对妹妹的执念,都灌注在手中的旧腰刀上!他猛地向前一扑,身体几乎贴着地面,避开弯刀横扫的同时,腰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捅进了战马毫无防护的柔软腹部!
“噗嗤!”
滚烫的马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唏律律——!”
战马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前蹄高高扬起,轰然侧翻!马背上的蛮族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雪地上!
就是现在!
宁川如同附骨之疽,紧跟着扑了上去!那蛮族被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想要爬起。
宁川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和那十两银子的光芒!他高高举起腰刀,脑子里闪过的是无数次劈砍柴火、宰杀野兔的动作,只是这一次的目标,是活生生的人!
“为了溪儿!”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
刀光落下!
“咔嚓!” 一声闷响,带着骨头碎裂的脆音。
温热的液体再次喷溅了他一脸。身下的蛮族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宁川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握着刀柄,刀刃深深嵌在那蛮族粗壮的脖颈里。他低头看着那张涂满油彩、因痛苦和惊愕而扭曲的蛮族脸孔,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他杀人了……他真的杀人了……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恶心、恐惧和某种扭曲的解脱感冲击着他。
但战场容不得他多想!另一个蛮族骑兵发现了同伴被杀,怒吼着策马向他冲来!沉重的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当头砸下!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宁川想拔刀格挡,但刀卡得太死!他想翻滚躲避,身体却因刚才的爆发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而有些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
“咄!” 一支羽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冲来蛮族骑兵的咽喉!那蛮族身体猛地一僵,狼牙棒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栽落马下。
宁川愕然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半旧铁甲、面容冷峻如岩石的中年军官,正缓缓放下手中的硬弓,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场,最后在宁川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
是赵都尉!宁川在军营里远远见过这位以箭术和治军严苛闻名的长官!
“好箭!血狼,干得不错!”
老赵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喘息和痛楚。宁川这才发现,老赵的左臂被弯刀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半身皮甲,但他依旧用右手持刀,砍翻了一个试图偷袭的蛮族步兵。
“别发愣!捡起他的刀!护住老子侧翼!” 老赵吼道。
宁川猛地回神,一股强烈的后怕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和一种莫名的、在血腥中站稳脚跟的奇异感觉。
他用力拔出腰刀,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污,捡起地上那蛮族掉落的、更沉重也更锋利的弯刀,迅速冲到老赵身边,警惕地注视着西周。
他活下来了!他杀了一个蛮族!那十两银子……有希望了!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针,瞬间驱散了身体的部分疲惫和不适。他握紧手中的弯刀,冰冷的刀柄传递来一种异样的力量。风雪中,他脸上的血迹斑驳,眼神却不再是最初的茫然恐惧,而是多了一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狼一般的凶狠与警惕。
蛮族游骑的突袭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七八具尸体后,如同退潮般消失在茫茫风雪中。他们本就是来劫掠袭扰,并非死战。
风雪依旧呼啸,荒原上却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劫后余生的喘息。苦水镇的新兵,连同几个老兵,死伤近半,雪地被染红了大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宁川拄着弯刀,大口喘息着。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破碎的尸体、哀嚎的伤者、被拖拽出的长长血痕……胃里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吐完之后,他虚脱般地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不远处那个被他亲手斩杀的蛮族尸体。那狰狞的头颅滚落在一边,死不瞑目。
“小子,第一次?”
老赵捂着流血的手臂,一屁股坐在宁川旁边,脸色苍白,却咧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吐吧,吐出来好受点。没尿裤子,还宰了个狼崽子,算条汉子!” 他指了指那具无头尸体,“那颗脑袋,是你的了!十两赏银,跑不了!”
宁川抬起头,看着老赵,又看向被兵丁提在手里、滴着血的狰狞首级。
十两银子……溪儿的药钱……有希望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疲惫和一丝扭曲成就感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用力抹了一把脸,将血污和泪水胡乱擦掉后,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 低声念着老赵给他的名号“血狼……”
风雪呜咽,如同亡魂的哭泣。在这片被血染红的苦水荒原上,那个只为妹妹活着的少年宁川,似乎正在死去。而一个背负着血债、名为“血狼”的士兵,正从尸山血海中,挣扎着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