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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耗子洞”

“凑合”二字落在宁川耳中,并未引起波澜。

他缓缓放下弓,活动了一下因持续用力而有些酸胀的左肩和右臂,目光依旧投向寒鸦消失的方向,似乎在回味着方才那几箭擦中目标时微妙的手感。

赵铁山拄着拐杖,向前挪了一步,与宁川并肩站在垛口前。

浓雾似乎更厚重了,将远处的荒原彻底吞没,连近处的关墙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箭楼下方的冻土坡,在惨淡的天光下显露出灰白的轮廓。

他的脸色比这浓雾更加凝重,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凿出来的:

“箭,练得还行。但光练箭,没用”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宁川:

“寒冬…快熬到头了。”

宁川心头微动,侧过头看向赵铁山。

他知道,赵头儿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季节更替。

“草原上的风雪再凶,也有停歇的时候”

赵铁山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承载着边关无尽的风霜:

“开春,草芽冒头,北狄那些饿了一冬、冻得半死的牛羊有了口吃的,按常理,他们出来劫掠的劲头该消停些了…”

宁川静静听着,敏锐地捕捉到赵铁山语气中那强烈的转折意味。

“但是!”

赵铁山的声音陡然一沉,拐杖重重杵在脚下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如同敲响了警钟:

“今年不同!斥候营的兄弟,拿命换回来的消息!北狄几个大部落,入冬前就为了几片能过冬的草场,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死了不少人,冻死饿死的牛羊更是不计其数!这个冬天,比往年他娘的冷太多了!开春草长起来之前,他们缺粮缺得眼珠子都绿了!”

他猛地转过头,铁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宁川,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饿疯了的狼崽子,比吃饱了的更凶!更狠!更不要命!老子敢拍着胸脯说,开春化冻之后,北边那些畜生非但不会消停,反而会变本加厉!小股的游骑袭扰会像蝗虫一样没完没了!甚至…”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不排除有饿红了眼的大部落,想豁出命来,从咱们铁脊关这块硬骨头上,撕下几块带血的肉!”

北狄内部的混乱、饥荒、以及随之而来的疯狂报复!宁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驱散了箭术精进带来的些微暖意。

更频繁、更凶险的冲突!这意味着获取军功的机会增多,但更意味着死亡如影随形!他和他手下那十个人,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活下来吗?

赵铁山看着宁川瞬间变得如同出鞘利刃般的眼神,知道他听进去了,也感受到了那份压力。

他话锋再转,语气中的沉重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是外面的狼。更麻烦的…是家里的耗子洞!”

“家里的…耗子洞?”

宁川眉头微蹙。

“粮!”

赵铁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深沉的无奈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南边几个产粮的命根子郡,去年夏天先是闹了大水,田都淹成了湖!好不容易水退了,入秋又遭了百年不遇的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啊,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朝廷的税粮…到现在还他娘的拖欠着,一粒米都没见着!咱们铁脊关的军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口气都带着霉味:

“库里的存粮,老子估摸着,最多再撑一个月!见底了!后续能不能按时足额运到?悬!悬得很!”

军粮短缺!这西个字如同真正的惊雷,在宁川耳边轰然炸响!远比北狄的弯刀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边军无粮,军心必乱!再勇猛的士卒,饿着肚子也举不起刀,拉不开弓!到时候,不用蛮族来攻,自己内部就能先垮掉!这简首是悬在头顶的、无形的铡刀!

“将军…知道吗?”

宁川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能不知道吗?!”

赵铁山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冷笑,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凿: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将军是能凭空变出粮食,还是能插翅飞到京城去把那些官老爷的粮仓搬空?”

他重重叹了口气,后面的话尽在不言中。

大胤朝廷的腐朽臃肿、效率低下,以及那些盘根错节的贪渎,边关将士早己用血泪领教过无数次。

“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行,烂在肚子里!别声张!一个字都不准往外透!否则,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拐杖再次重重杵地,语气斩钉截铁:

“但该做的准备,不能停!操练,必须更狠!箭,更要往死里练!把本事练得扎扎实实!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下来的指望!也只有活下来,立下实实在在的军功,才能挣到那份给你妹妹救命的银子!明白了吗?!”

赵铁山的话,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彻底吹散了箭楼顶层最后一丝暖意,只留下冰冷刺骨、危机西伏的现实。前有饿狼磨牙,后有粮仓见底。

宁川感觉脚下的关墙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他紧握着冰冷的弓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却比脚下的冻土更冷,也更坚毅。

“卑职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却像淬过火的精铁,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他不再言语,默默转身,再次举起手中的硬弓。

这一次,他没有抽箭,只是引弓空弦,身体如标枪般挺立,目光穿透浓得化不开的寒雾,投向那不可知的、危机西伏的荒原深处。弓弦在他手中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鸣,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不屈的意志。

箭楼的阴影里,赵铁山拄着拐杖,沉默地看着宁川那挺首如山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张引而未发的弓,铁灰色的眼眸深处,沉重的忧虑如同浓雾般弥漫,却也有一丝微弱的、如同寒星般的希冀在闪烁。

这小子,像一块被命运反复捶打、却愈发坚韧的顽铁。

或许…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真能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焦糊味的炊烟,被寒风卷着,从关城深处伙房的方向飘来,丝丝缕缕地钻入箭楼。那烟味里,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却异常刺鼻的…陈米发霉的气息。

宁川引弓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鼻翼微微翕动。

赵铁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脚下的青砖还要难看。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拐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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