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川?!竟然是宁川这小子!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拖着半残身子、刚当上什长没几天、按理说应该被繁杂军务缠得焦头烂额的新晋什长,竟然会在这个鬼时辰、拖着未愈的伤体,跑到这寒风刺骨的箭楼顶上,像个疯子一样玩命地练箭!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赵铁山的心头——有被事实狠狠打脸的错愕,有对宁川这份近乎自虐的坚韧的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触动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震动!
他看着宁川额角渗出的汗水在刺骨寒气中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白色冰晶,看着他每一次沉稳开弓时左肩绷带下隐隐透出的、因持续用力而绷紧贲张的肌肉线条,看着他专注得如同与手中那张硬弓、与那浓雾中看不见的目标融为一体的眼神…
这小子,不是在玩命,他是在拼命!在用压榨身体极限、无视伤痛的方式,去追赶那虚无缥缈的箭术巅峰,去搏那一线救妹妹于水火之中的渺茫生机!
赵铁山胸中那股因被惊扰和私自行动而燃起的无名火,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剧烈心疼与难以抑制的敬佩的复杂感受。
他拄着拐杖,放轻了脚步,如同潜行的猎豹,缓缓走到垛口旁,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默默地、如同最苛刻的考官,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铁灰色眼眸,紧盯着宁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发力点、每一次箭矢离弦的轨迹、以及那被浓雾遮蔽的结果。
宁川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来人浑然不觉。
抽箭、搭弦、开弓、撒放…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和令人心悸的稳定。
目标,是浓雾中百二十步外一根不断晃动的枯枝。
伤后的肌肉控制和对目标在浓雾中细微晃动的预判差了毫厘,这毫厘在百步之外便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大
部分箭矢只能深深钉入枯枝周围的冻土,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只有少数几支幸运地擦过枝干,留下浅浅的划痕。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脖颈,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但他紧抿着唇,眼神沉静如深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生命般的专注。
首到又一箭带着不甘的尖啸深深扎入冻土,宁川才缓缓垂下手臂,胸膛微微起伏,剧烈运动后的灼热气息化作浓重的白雾喷吐出来。
这时
他才仿佛从那个只有弓与箭的纯粹世界中抽离,侧过头,看到了身边如同铁塔般沉默矗立的赵铁山。
“赵校尉”
他的声音带着微喘,却依旧平稳如初,听不出半分意外或惊慌。
赵铁山看着宁川那张被汗水冰霜覆盖的年轻脸庞,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淬火寒铁般冰冷而坚定的锐利光芒,准备好的所有质问和斥责最终化为一声极其复杂、几乎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哼:
“哼!”
他顿了顿,才用一种刻意维持着严厉、却明显少了几分火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口吻道:
“骨头还挺硬!肩膀不想要了?腿也不打算要了?当了个芝麻大的什长,就敢把军规当擦屁股纸,私自跑到箭楼来?!”
宁川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赵铁山那条依旧绑着厚实绑带的伤腿,只吐出两个字:
“无妨。”
“无妨个屁!”
赵铁山差点又被这轻描淡写的回答顶得火冒三丈,但看着宁川那沉静眼神下掩盖不住的疲惫和左肩绷带处因持续用力而透出的更深色泽,终究还是把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他烦躁地用拐杖重重杵了杵脚下冰冷的青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目光投向箭楼外那片被浓雾彻底吞噬、如同混沌未开的荒原,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沉甸甸的告诫:
“弓道,讲究的是水到渠成!是千锤百炼后的厚积薄发!不是靠你拖着半残的身子蛮干、透支元气就能一步登天的!你底子打得好,心性也够狠够韧,北狄走那一遭生死边缘,是淬火,是见了真血,开了杀戒,这没错!但伤后的恢复,同样是磨刀石!是沉淀!是让筋骨重新长合、让那股杀气内敛沉淀的过程!强行催谷,伤了根基,你这辈子就废了!还拿什么去救你妹妹?!啊?!”
“妹妹”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宁川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握着弓臂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与焦灼。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赵铁山的眼睛。
赵铁山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看到你这股劲儿…老子倒是放心不少。至少,没被那点功劳迷了眼,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哪儿,知道什么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话锋一转,铁灰色的眼眸里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
“既然骨头痒了,那就给你换块更硬的磨刀石!别总瞄着那死物!”
他下巴朝远处雾气中隐约可见的枯林边缘一扬:
“看见没?”
宁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浓雾稍薄处,隐约可见百五十步开外,靠近一片稀疏枯林的雪地上,有几团蓬松的黑色影子在跳动——是几只正在觅食的寒鸦!目标更小,距离更远,而且时刻在无规律地移动!
“沙场上的蛮子,不会像木头桩子一样杵着等你射!”
赵铁山的声音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冷硬:
“移动靶,活物靶,才是真正的磨刀石!练的是心,是眼,是箭在意先的预判!伤没好透,就用轻箭,拉七分弓!找的是那份心神合一的感觉!十箭里能中一箭,就算你小子今天没白来!”
宁川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从箭壶中抽出几支相对轻巧的箭矢,深吸一口气,沉肩坠肘,引弓如抱月!这一次,弓只开了七分满,但那股凝神聚气的专注,比之前更甚,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箭簇所指的那一点跳跃的黑色上!
屏息,凝神。世界只剩下目标。
手指松开。
嗡!
箭矢离弦!
寒鸦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机,在箭矢破空而至的瞬间猛地振翅!
噗!
箭矢擦着它刚刚腾空的尾羽掠过,深深钉入雪地!几根黑色的羽毛被劲风带起,打着旋儿飘落。
未中!毫厘之差!
宁川眼中没有丝毫气馁,反而燃起更炽热的火焰。
他再次搭箭,动作更快,心神更加凝聚,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赵铁山不再出声,只是拄着拐杖,如同磐石般立在垛口旁,那双铁灰色的眼睛,比宁川手中的箭簇更加锐利,紧盯着每一次撒放时力量的流转、箭矢飞行的轨迹、以及目标那难以捉摸的动向。
一箭,又一箭…
箭矢破空声与寒鸦惊惶聒噪的“呱呱”声在荒原边缘的浓雾中交织,构成一首奇异而紧张的交响。
十箭过去,竟有三箭擦中了目标,带下片片黑羽,虽未致命,却己让那些警觉的寒鸦惊飞西散,消失在更浓厚的雾气深处,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爪印和几片飘零的羽毛。
“凑合”
赵铁山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评价吝啬得如同这北荒的寒风。
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微光,却泄露了心底的真实评价。
这小子的悟性和韧性,确实远超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