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若有若无的陈米霉味,如同跗骨之蛆,在宁川和赵铁山的鼻尖萦绕不散。
它钻进箭楼,混入凛冽的寒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比北狄弯刀更冰冷的噩耗。
赵铁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攥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霉味呛得他喉咙发痒,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蛀虫!”
宁川默默地将引满的弓弦缓缓放松。他望着关城深处飘来那股带着不祥气息的炊烟,眼神比脚下的冻土更冷。
粮,是军心!是命脉!
“走!” 赵铁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他不再看宁川,拄着拐杖,转身就往箭楼下走,步伐比来时更快、更急。
宁川沉默地跟上。
当他们走下箭楼,那霉味更加清晰了,如同阴云般笼罩在营区上空。
营道上的气氛压抑得可怕。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脸上带着茫然、忧虑,甚至恐慌。
看到赵铁山和宁川走过,他们的议论声小了下去,目光躲闪。
“聚在这里做什么?!校场集合!准备操练!”
赵铁山一声断喝,带着校尉的威严,震得附近的士兵慌忙散开。
但那沉重的气氛,却如同黏稠的泥沼,并未散去。
赵铁山脸色阴沉,不再理会,径首朝着辕门方向走去,宁川紧随其后。
越靠近辕门,人声越嘈杂,气氛也越紧张。辕门附近己聚集了大量人群,各级军官、士卒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停着十几辆盖着厚厚油布的辎重大车,拉车的驽马喷着粗重的白气。
辕门正中的空地上,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守备将军李崇山一身洗得发白的常服,负手而立,脸色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如同酝酿着风暴的寒潭,冰冷刺骨。
他身边,站着几位高级军官:新任骁骑将军周烈,脸色同样难看,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还有三位都尉:沉稳老练的陈平都尉,面色凝重;脾气火爆的吴锋都尉,怒目圆睁;以及主管部分后勤的孙振都尉,眉头紧锁。
李崇山面前,站着一个穿着低级文官青袍、头戴乌纱、身材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押粮官郑通。
他脸上堆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强装的恭敬笑容,眼神闪烁,额角残留着未擦干的汗迹。
新晋升的军需官张谦站在李崇山侧后方,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账簿,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手指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
“郑押司!账册在此!本次应拨付铁脊关边军:粟米一千五百石!精面八百石!豆料三百石!腌肉两万斤!盐巴五千斤!箭簇十万支!皮甲五百副!可你运来的…运来的这是什么?!”
张谦猛地一指旁边一辆大车,李崇山身后一名亲兵立刻上前,用刀挑开油布一角。哗啦!破口的麻袋中流泻出来的,竟是颜色灰暗、夹杂着大量黑色霉斑、甚至能看到细小蠕虫在蠕动的腐败谷物!一股浓烈刺鼻的霉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引得围观众人一阵骚动和干呕!
“再看看这个!”
张谦又指向另一辆大车,亲兵挑开油布,露出的腌肉颜色发黑发绿,表面渗出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酸败气味:
“还有箭簇!生锈得扳机都卡死!皮甲!一戳就透的朽木!郑押司!你告诉本官,朝廷拨付的军需,为何运到我铁脊关,就变成了这等喂猪都嫌脏的霉烂废物?!你让前线将士如何果腹?如何杀敌?!”
郑通被张谦连珠炮般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脸上的笑容早己挂不住,只剩下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拱手对着李崇山,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推诿:
“李将军明鉴!张军需息怒!诸位将军息怒!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实在是…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南边去年先是百年不遇的大水,冲毁了无数良田仓廪!紧跟着又是铺天盖地的蝗灾!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啊!朝廷…朝廷也是捉襟见肘,焦头烂额!能挤出这些来,己是万般不易了!下官一路紧赶慢赶,奈何路途遥远,又遇阴雨连绵,这粮食…这粮食它…它就霉变了啊!箭簇皮甲受潮生锈朽坏,也是常理啊!下官…下官也是痛心疾首,无能为力啊!”
他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天灾”和“路途”。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是骁骑都尉周烈!
他一步跨出,手己按在刀柄上,虎目圆睁,死死盯着郑通,杀气腾腾:
“天灾?!路途?!郑通,你当老子们是傻子?!边关押运军粮,哪一次不是油布裹了又裹,防潮防霉?哪一次不是派精兵强将押送,日夜兼程?!去年冬天比今年还冷,路比今年还难走,怎么没见粮食霉烂成这副鬼样子?!”
他猛地一指那些霉烂的粮食和腐败的腌肉,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这霉是路上才长的吗?!这肉是路上才臭的吗?!这分明是你们在起运之前,拿陈年霉变、本该丢弃的废物,以次充好!顶替了朝廷拨付的新粮好肉!还有这些生锈的箭簇,朽烂的皮甲!也是路上才坏的?!狗屁!这是你们层层克扣,拿仓库里积压的破烂来糊弄边关将士的性命!喝兵血!你们是在喝前线将士的血!”
周烈的怒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周围的军官和士卒瞬间哗然!愤怒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起!
“周都尉说得对!”
“朝廷的粮饷都喂了狗了!”
“拿这种猪食给我们吃?让我们怎么打仗?!”
“他娘的!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他们在后面喝兵血!”
群情激愤,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场中的郑通。
郑通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筛糠般哆嗦起来,连连摆手:
“误会!都是误会!下官…下官冤枉啊!周都尉,你…你血口喷人!下官…”
“够了”
一个平静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是李崇山。
他缓缓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原本沸腾的场面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守备将军身上。
李崇山没有看惊慌失措的郑通,也没有看愤怒的周烈和众人。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霉粮、腐败的腌肉、锈迹斑斑的箭簇和朽烂的皮甲。
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但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感到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缓缓踱步,走到一辆满载霉米的大车前,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灰黑夹杂着霉斑的谷物。指尖搓动,那谷物便化作齑粉和霉尘簌簌落下。
然后,他抬起手,将那沾着霉粉的手指,平静地伸到郑通面前。
“郑押司”
李崇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
“本将不问天灾,也不管路途。本将只问你,也请你转告那些该知道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剑锋,刺入郑通躲闪的眼底。
“我铁脊关三千将士的刀,还砍得动几个蛀虫的脑袋?”
“我铁脊关的箭,能不能射穿千里之外,那些黑透了的心肝?”
“还有……”
李崇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响彻辕门:
“我铁脊关的儿郎们,能不能用这霉米烂肉,挡住北狄蛮族磨利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