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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只剩半年了

医官营帐特有的苦涩药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汗水和劣质跌打药膏的辛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

油灯的光晕在宁川苍白汗湿的脸上跳跃,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深锁的疲惫。

他赤裸着上身,左肩处一片刺目的青紫,如同打翻了颜料盘,医官粗糙有力的大手正死死按在那里。

“骨头没裂开,算你命大!忍着!”

医官低喝一声,双手猛地发力,一推一送!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宁川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仿佛野兽濒死的哀鸣。

额角瞬间迸出豆大的冷汗,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剧痛如同电流窜遍全身,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脱臼的肩关节在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复位。右腿膝盖也被仔细检查过,涂抹了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的药膏,用紧绷的布带层层裹住。

“挫伤厉害,半月内,腿给我收着!再敢像猴子似的蹦跶,这腿就等着废吧!”

医官包扎完毕,语气严厉如刀,但看着宁川的眼神却复杂难言,混杂着职业性的告诫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悚然,“十一颗头…你小子…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宁川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和脖颈上。

他默默地、近乎粗暴地扯过老赵递来的、浸过冰冷雪水的布巾,胡乱地、用力地擦拭着脸上、脖颈上混合着汗水和凝固血痂的污迹。

每一次动作都牵动左肩和右腿的伤处,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眉头狠狠皱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对于医官的警告,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含混的、表示听到的气音,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扫向营帐角落——那里堆着他的破旧行囊,里面装着那张薄薄却重逾千钧的军功签押凭条,上面冰冷的墨字,代表着一百零五两能救命的雪花银。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

赵铁山在老赵几乎是用身体支撑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以一种近乎跌撞的姿态冲了进来。他重伤初愈,脸色灰败如蒙尘的旧纸,左腿被夹板和布带裹得像个巨大的纺锤,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筋骨,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嘴唇发白。

然而,当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触碰到宁川赤裸上身上那些新鲜的、纵横交错的擦伤淤痕,以及左肩那骇人的青紫色块时,铁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后怕、震怒和更深切焦灼的火焰,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

“宁!川!”

赵铁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被重锤敲击,带着重伤者的虚弱,却蕴含着足以撕裂营帐的雷霆之怒!他猛地一把挣开老赵的搀扶,单腿往前狠狠蹦了一步,沉重的拐杖末端“咚”地一声重重杵在夯实的泥地上,震得旁边药碗里的汤剂都漾起了涟漪!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猛地抬起,食指如同标枪般笔首地戳向宁川,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里灌了北荒的雪水?!啊?!一个人!就你一个人!跑到北狄那群狼崽子的老窝里去逞英雄?!你以为你是谁?!铁打的?刀枪不入的神仙下凡?!那是二十骑!整整二十骑提着弯刀、喝人血的北狄狼崽子!你当那是二十头等着你宰的年猪吗?!要不是老天爷开眼,让巡边队路过那片鬼地方,你、你…”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死死地、狠狠地瞪着宁川!那目光里,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有恨铁不成钢的滔天怒火,更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承认的…恐惧。

恐惧失去这个在黑石谷风雪中将他从死神镰刀下拉回来的年轻箭手。

老赵连忙上前,用尽力气扶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的赵铁山,脸上同样写满了心有余悸:

“头儿!头儿您消消火!消消火…宁什长他…他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他转头看向宁川,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近乎恳求,“宁什长!你…你这也太莽撞了!那片乱石坡,是出了名的绝地!一个人陷进去,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得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咱铁山营刚遭了重创,要是再折了你…”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营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医官停下了收拾药箱的动作,默默地看着这冲突的一幕。

几个躺在附近草席上养伤的士卒也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风暴中心的宁川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或是辩解,或是低头认错。

宁川低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用那块冰冷的、沾满污血的布巾,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右手掌心和指缝里那些己经干涸发黑、深深嵌入皮肤纹理的血痂。那是蛮族的血,是猎杀的证明,此刻却像是某种洗刷不掉的烙印。

他的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完成一件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情。赵铁山的咆哮如同狂风吹过山岩,老赵的劝解如同雨滴落入深潭,周围那些或惊惧或好奇的目光,都被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壳隔绝在外。

首到掌心和指节被擦得显出原本皮肤的苍白底色和那些冻裂的、细小的伤口,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北荒冻土般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命运压力碾磨到极致的漠然。

那双漆黑的眸子,像两口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井,越过赵铁山暴怒扭曲的脸,望向营帐顶棚摇晃的阴影,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在冻土上摩擦:

“赵头儿,我妹妹…孙郎中说了,最多…只剩半年。”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飘忽,却像一块万载玄冰雕成的巨石,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猛地、狠狠地砸在赵铁山和老赵的心口!也砸在营帐内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人心上!

赵铁山满腔翻腾的怒火如同被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凝固、然后寸寸龟裂!他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急速褪去,变得比宁川还要苍白。

铁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宁川,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平息,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钝痛。

宁溪那张蜷缩在苦水镇破屋薄被下、蜡黄枯槁、气若游丝的小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老赵更是如遭雷击,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眼中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恍然、以及深切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同情。

营帐内其他伤兵也面面相觑,刚才还窃窃私语的角落瞬间死寂,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发出的、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

“半…半年…”

赵铁山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什么病?怎会…如此?”

“寒骨症”

宁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发生在遥远陌生人身上的悲剧,“寒气入骨,邪毒深种,蚀髓腐筋。寻常药石…无用。唯有南疆赤阳草为君药引之,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的行囊,那里面装着军功凭条,也装着渺茫的希望

“赤阳草…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百两银子…不够。远远不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刺穿着营帐内凝滞的空气。

为了那虚无缥缈、只在传说中听闻的赤阳草,为了妹妹那仅存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半年生机,这个沉默得如同岩石的少年,选择了孤身踏入北狄的死亡荒原,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用命去搏那一丝比风中残烛还要渺茫的希望!

营帐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原先那些觉得宁川太过疯狂、太过鲁莽的士卒,此刻眼神全都变了。

震惊、难以置信、深切的同情,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敬畏与酸楚的复杂情绪。

他不是疯子,更不是莽夫。他只是一个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缘、身后便是至亲坠落的深渊、除了向前挥刀搏命再无退路的哥哥!

赵铁山拄着拐杖,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久久无言。

他看着宁川低垂的头颅,看着那单薄肩膀上刺目惊心的青紫,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死寂如同深潭的眼睛。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年轻、同样为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母、可以不顾一切冲入敌营盗药、在尸山血海里拼杀出一条血路的自己。

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眼眶发酸的酸涩和巨大的无力感汹涌而上,死死堵住了他的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宁川,肩背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只留下一个压抑着剧烈情绪波动的、微微颤抖的、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疯子…”

一声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咒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沉重地碾了出来,如同叹息,消散在营帐内浓重苦涩的药味里。

这一次,那骂声中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沉甸甸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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