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了运输舰的残骸。
风暴过后,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灰色的平静。广阔而寂静的戈壁滩在眼前铺开,一首延伸到天际线的尽头。空气被高温炙烤着,远方的地平线都在扭曲变形,像是一幅快要融化的油画。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数米的距离,沉默地走着。
林灿走在前面,她像一头习惯了荒野的羚羊,步履沉稳,总能找到最省力的路线。她时而会停下,半蹲着身子,像一尊雕塑般观察着远方的地形和天光的变化。
李纪恒跟在后面,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虚浮。离开休眠舱时那点靠着求生意志压榨出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
“跟紧点,”林灿没有回头,声音从前方传来,“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下一个能挡风的掩体。”
“这里的地质……”李纪恒喘着粗气,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八百年的地壳变动和气候演化,比我预想的要剧烈得多。”
他的大脑在飞速分析着视线里的一切,但身体却发出了抗议。
阳关AI的提示音在他脑中响起,冰冷而客观:“体力消耗速度超出安全预期15%。肌肉乳酸浓度正在……堆积……警告,心率超过警戒阈值……”
在穿越一片由旧时代摩天大楼坍塌后形成的、如同钢铁丛林般的尖锐废墟时,意外发生了。
为了躲避头顶一根摇摇欲坠、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的钢筋结构体,李纪恒的脚步一乱,小腿撞上了一块从水泥块中的、布满铁锈的钢板。
锋利的边缘瞬间划开了他脆弱的皮肤。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涌了出来,在接触到充满无数未知细菌的空气后,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猛地传来。
“该死!”林灿迅速折返,蹲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恼火。
她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动作麻利地替他紧紧包扎住伤口,试图止血。
“你太弱了,”她一边包扎一边说,语气里不带任何嘲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李纪恒靠在一块水泥板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说的没错。
我的大脑是武器,但这具在维生凝胶里浸泡了八百年的身体……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拖累。知识无法首接转化为体力,再精密的计算,也无法让萎缩的肌肉变得强韧。
一股强烈的、名为“努力无效”的挫败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冲击着他的内心。
伤口不可避免地感染了。
当天傍晚,他们找到了一截被沙土半埋的巨大排污管道作为临时掩体时,李纪恒开始发高烧。
寒冷和燥热在他体内交替肆虐,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嘴唇干裂脱皮,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个曾经能冷静计算出17%生还率的科学家大脑,第一次被纯粹的生理上的痛苦彻底压制。
阳关AI的警报声,成了他混乱思绪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体温39.2℃……[错误代码:EX-Z12;白细胞计数模块分析失败]……正根据体表菌落采样进行交叉比对……初步判断为……革兰氏阴性菌引发的败血症……初期体征……”
在高烧带来的、光怪陆离的幻觉中,他看到了女儿晓萤。
她不再是花田里那个对他微笑奔跑的小女孩。她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由无数崩坏的数据流和程序代码组成的废墟之上,背对着他。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用稚嫩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背诵着那篇他最熟悉、也曾教过她无数次的《赤壁赋》。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那声音空灵而遥远,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灵魂发出的拷问,质问他为何还在这里苟延残喘。
林灿眉头紧锁,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嘴里胡乱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词句的李纪恒。
这家伙……明明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聪明得像个怪物,却连废土上最基本的一道伤口感染都扛不住。这片该死的废土,果然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她看着他干裂到渗血的嘴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水壶。
那是她仅剩的、也许能支撑她自己走到明天早晨的救命水。
她的手抬了起来,又放下。
她看了一眼管道外无边的黑夜,听着风中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握紧了水壶。
几秒后,她的手又松开了。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第三次拿起了水壶,拧开了瓶盖。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李纪恒的头,将那一点点珍贵的、带着她自己体温的水,慢慢地喂进他的嘴里。
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大半,但他还是本能地吞咽了几口。
喂完水,林灿疲惫地靠在管道壁上,望着外面深不见底的黑夜,再看看身边这个倒下的、生死未卜的“古人”,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涌上心头。
她望向通讯基站所在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如果他死了,我就得一个人……去面对那台还在运作的自动机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