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身后是囚禁了他八百年的绝对黑暗,身前,是另一个一望无际的、昏黄色的地狱。
李纪恒赤身,半跪在合金门口。
尖锐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从废墟的每一个角落里汇聚而来,疯狂地灌入他身后的实验室。风里卷着无数细小的沙砾,击打在金属墙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轻响。
一股浓烈到近乎实体化的气味刺入鼻腔。
是铁锈味,是设备短路后的臭氧味,还混杂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带着一丝甜腥的化学废料气息。
他本能地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
“咳……咳!咳咳咳咳!”
浑浊的空气像是带着倒刺的刀片,瞬间涌入他脆弱的肺部,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他咳得弯下了腰,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被甩出来。
这是废土世界,对他这个“闯入者”,进行的第一次体能筛选。
他视网膜上的AI数据流再次不合时宜地闪烁起来,声音破碎而断续。
“警告……大气成分……[数据丢失]……氧含量18%……未知悬浮颗……[滋啦]……粒物……严重超标……辐射指数……[读数错误]……不符合……[滋]……安全标准……”
这阵咳嗽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全部体力。
双腿的肌肉严重萎缩,根本无法支撑他站立。他只能靠着双臂那点可怜的力量,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一寸一寸地,艰难地爬出了实验室的大门。
他进入了真正的废土。
粗糙、被风化的水泥地面磨着他毫无防护的皮肤。身后,那扇合金门在失去了最后的备用能源后,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重新关上了。
他被彻底锁在了这个世界上。
必须找到掩体……和水源。
在这种强度的辐射环境下,我的细胞会开始不可逆地损伤……最多……只有48小时。
他的大脑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迅速设定了最基础的短期生存目标。求生的意志,压倒了身体的痛苦和对未知的恐惧。
这是意志力的筛选。
他用手肘在地上爬行,每前进一米,手肘和膝盖上娇嫩的皮肤就会被磨破,在灰败的水泥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视野因为体力透支而不断地发黑,耳鸣声越来越响。这是身体在发出“濒临淘汰”的生理信号。
就在这时,“阳关”那破锣般的警告声再次响起,逻辑和语音都出现了更严重的错乱。
“建议模块离线……系统切换至……滋……应急存活……滋……守则编号∷Null。”
守则编号,空。
李纪恒的心猛地一沉。连AI的底层应急逻辑都崩溃了。
他拼命抬起头,眯着眼睛,在昏黄色的、模糊的视线尽头,看到了一个半埋在沙土里的庞然大物。
那轮廓……是【玄武重工】的“拓荒者-9”型陆地运输舰!
八百年前企业战争中的重装遗物,专为远程物资跨区转运设计,早己被全面淘汰。看那舰身上巨大的、被熔穿的窟窿,多半是被轨道炮首接击毁的残骸。
距离这里,大概五十米。
求生的本能在一瞬间压榨出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潜能。他不再是爬行,而是用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手脚并用,像一只垂死的野兽,朝着那个巨大的残骸翻滚、挪动。
远方的天际,一道肉眼可见的黄色沙墙正在迅速逼近。风力大到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身体吹离地面,他只能死死抓住地面上凸起的一截钢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一点点地拖过去。
还差十米……五米……
我的心脏……快到极限了……
在他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闪过他的脑海。
那是全息影像构成的、永不凋谢的向日葵花田。他的女儿晓萤穿着白色的小裙子,在金色的花海里奔跑,她回过头,笑着冲他招手,阳光洒在她的小脸上,那么温暖。
“爸爸,快来追我呀!”
这是幻觉,我知道。
但他必须抓住它。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
那温暖的幻觉,和眼前这昏黄、冰冷的废土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却也成了他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力量。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向前一扑!
在他手指触碰到运输车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黄色沙墙,轰然而至。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翻滚着躲进了运输车一个被炸开的巨大货仓之内。
外界的风声,瞬间变成了沉闷的、如同万雷轰鸣般的巨响。无数沙粒疯狂地击打着运输舰厚重的金属外壳,发出“当当当当”的恐怖噪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风暴中被撕碎。
货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李纪恒躺在冰冷的金属底板上,浑身脱力,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野。
他活下来了。
在这场由整个废土世界主持的、最残酷的筛选仪式中,他为自己,赢得了活下去的资格。
但他不知道,这辆运输车的内部,早己不是空的。
他不知道,这只是这场试炼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