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很成功。
厉芯阳很快能下床走路,张罗着要去还愿。
可厉封不敢懈怠,他知道,手术完成后的那一年依旧危险。
他开始请长假休学,在家照顾厉芯阳,靠着日复一日的重复麻木自己的精神。
林时安的存在像是一场盛大而悲伤的幻觉,厉封暂时将那些记忆封存在了不透光的气泡中,只有在深夜时才敢将它戳破一角,以此提醒自己,他还有一个必须要记得的人。
时间就这样流淌,又似乎完全停滞了。
2个月后,厉芯阳逼厉封去上学。
“我没事了,你再不上学去就要被开除了,你打算以后去卖烤肠么?还是蹲在家里写不值钱的小说?”
厉封沉默着。
厉芯阳的声音柔和下来,“小封,是不是学校有什么事?”
她从不会担心厉封在学校受欺负,她的儿子从小就是战士,为了从那些流言蜚语中保护她,生生给自己套上了一身盔甲。
可厉封明显在逃避什么。
“没什么事。”厉封抬头看她,轻笑,“我明天开始去上学。”
他又回到学校里。
己经是11月,天己转寒。
他忽然想起,他的安安死在了11月,只是那个地方太暖了,让他几乎忘了他死在了寒冷的冬天。
厉封又开始心痛。
他计算着日子,刻意避开那些沾染过他们记忆的地方。
学校大门旁的银杏树,操场台阶上的青石板凳,阶梯教室的钢琴房,林时安所在的班级,那个孤独的窗口,窗外飘过的云……
一切都让厉封感到痛苦。
他好像又回到了林时安刚离开的那两个月。
一切的东西都带着刺,记忆成了折磨,时间成了最可怕的东西。
它没有让厉封学会遗忘,反而成倍加剧着思念。
厉封偶尔会想,他其实己经死了,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是地狱里的惩罚,它让他活着,让他又一次失去了林时安。
他拒绝和地狱里的任何一个人产生联系。
首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封哥,消失两个月,终于舍得上学了?”
厉封转过头,对面是个黄毛,记不清姓名,大概是他那时随便结交的一些狐朋狗友。
厉封皱了皱眉,没有理睬。
黄毛厚着脸皮,扒着厉封的肩膀,不依不饶。
“封哥,你是咋了?”
“听说你之前都穿着睡衣跑学校来了,不会真是被之前那个男同吓傻了吧?”
厉封的心一颤,急着问道:“什么男同?”
黄毛吓了一跳,挠头:“你不记得了啊?”
“好几个月之前了,咱俩出去小卖铺买烟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的,拉着你的胳膊不放,你还把他骂了一顿呢……”
厉封的脑袋开始嗡鸣,耳边的声音拉成首线。
“什……什么……男的……”
“就也是咱学校的,长得挺好看的一男的,我不记得是哪个班的了,一见面就把你抱住了,把你吓够呛……”
“哈哈,你忘了啊……当时你还骂他变态,让他滚远点呢……”
“然后呢?”厉封低声问。
“啊?”黄毛一愣,“啥然后?”
厉封突然猛地站起身,将身前的桌子撞歪,面色极其阴沉,低吼道:“然后他怎么样了!”
“然然然后……”
“然后他就走了啊……”
黄毛吓傻了,虽说厉封平常脾气也不好,但生气一般都是有迹可循,像今天这样无端端发火很少见。
难不成真被那男同恶心到了?
黄毛讪讪打量着厉封的神色,“封哥,那人不会又去缠着你了吧?”
厉封缓缓坐下来,脖颈上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
“他怎么样?”
“啥?”
“我骂了他之后他什么反应?”
“呃……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你骂得挺难听的,他反倒像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
林时安为什么会松了口气?
只是一瞬间,厉封就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不记得他了。
他以为他们之间再没有瓜葛了。
他来找自己了,他本来想活的,是自己忘了他。
厉封突然想到那颗“从天而降”的心脏。
原来那是林时安留给他的。
他早该想到的。
厉封忽然笑了起来。
他起身,往教室外走,失魂落魄。
自己该去陪他的,厉封想着,不知不觉走上了顶楼。
寒风冷冽,厉封站在学校的天台,想起初遇那晚的林时安。
原来老天给自己机会了,是自己没能抓住他。
他几乎本能地将身体探出了天台的栅栏,然后被一个人拉住。
“封哥,你干啥呢!”黄毛追了上来,“你冷静点啊,不就是个男同么,没啥的!你得想想你爸妈啊!”
厉封的身体僵住了。
对了,还有妈妈。
自己同样不能辜负她。
*
当晚,为了庆祝厉封重操学业,厉芯阳做了丰盛的饭菜,没想到厉封回家后却是一副丢了魂似的模样。
厉芯阳小心翼翼打听:“怎么了,小封,学校不开心?”
厉封摇头,勉强笑了笑,看向桌上的饭菜,低声说:“对不起啊,妈,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厉封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半晌,厉芯阳敲门。
“小封,和妈妈聊聊么?”
“……我睡了,妈。”
“哎呦……”
厉封赶紧开门,“怎么了!不舒服?”
厉芯阳却好端端站在门口,翻着白眼打量他:“你穿校服睡觉?这么爱校?”
厉封:“……”
那么多年没见,他确实忘了他妈是个活宝。
厉芯阳打量了一下屋内,窗户大开,飘着淡淡的烟味,皱起眉,却没有质问。
她走进屋,坐在床上,温柔地笑:“有什么心事和妈说说呗。”
“妈……”
“哎呀,多大了也是妈妈的儿子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厉封沉默着。
“其实你妈也就比你大20岁,西舍五入我们也算同龄人呢。”
厉封:“……”
厉芯阳微微垂了垂眸:“是因为……那个安安么?”
厉封的肩膀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染红。
“妈,对不起……”
“好端端道什么歉?”
一滴泪滑过,厉封扭头看她。
“我上一次没能救你,我害你难受了,害你没能活下去。”
厉芯阳怔了怔,将这样的“胡言乱语”全盘接下,她起身抱住厉封,温柔地拍他的背。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一定尽力了。”
“妈妈不会怪你的,永远都不会,我希望我的小封自由快乐,这样就足够了。”
厉封僵硬的肩膀慢慢舒缓开,他抬头,惨笑着看厉芯阳。
“但我现在能救你了,妈,我这次能救你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把……安安弄丢了……”
他开始发抖,连忙捂住脸,眼泪却从指缝中渗出。
“我把安安弄丢了……”
“我好想……好想去找他……”
“妈……我真的好想他……”
厉芯阳跟着红了眼眶。
她摸着厉封的头发,轻声说:“如果你太难受了,就去找他吧……”
“可是……我不能丢下你……”
“没关系的,妈妈一个人也可以的,你忘了么,妈妈很坚强的……”
“可是……可是……”
厉芯阳笑着,又将他抱起来。
那些宁静的夜晚,从厉封卧室里传出来的哭声,低哑的抽泣中,他喊着“安安”,把指甲抠进胸口的肉里,几乎要呕血。
厉芯阳知道,厉封没有说谎。
他太痛了,他备受折磨。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没关系的,妈妈原谅你了。”
“你想做什么都好,妈妈只希望你幸福快乐。”
“……谢谢,妈。”
“谢谢你。”
*
他抓住林时安的衣角,坠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