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木制的轮椅上,由着身后的人将他推上前来。
江奉恩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他。他曾经以为已经死去,又亲手供奉三年的人,此刻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四周的人声都觉模糊,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门口的陆岱景两步走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江奉恩微微挡在身后。
直到离得近了,江奉恩视线下移发觉陆延礼与先前不同的一双腿,他愣了下。
“你的腿……”
男人见陆岱景一副戒备的模样,便叫人停下,与他们隔了些距离。他看着江奉恩浅浅地笑了笑,“先前受了重伤,夫人不必在意。”
说完,他瞥见江奉恩怀里的那孩子正瞧着自己,男人淡淡地看了眼移开视线,又问:“方才听见这边的动静,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他话未说完,却听面前的人直愣愣地看着他问:“你叫我什么?”
男人面上顿了一顿,他方才在远处就见这俩人站在一块儿,后又听这孩子叫男人“阿娘”,便猜想这人怕是那人的男妻,莫是他猜错了?他仍是笑着,和气地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江奉恩彻彻底底僵住,不禁走上前,“延礼,你……不记得我了?”
陆延礼不动声色地颦了下眉,“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名昭辞,姓楚,不是延礼。”
江奉恩眨了眨眼,面色算不上好看。男人全身上下举止言行分明就是陆延礼,自己与他相处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认错。可陆延礼看自己的眼神却这么陌生,没有一点温度。思绪乱麻一般叫他无法理顺,困惑之下竟不知所措地看向陆岱景,“他……”
仿佛有十足的默契般,即便江奉恩没说完,陆岱景也知晓了他话中的意思,顺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孩子,又抓住他的手让他靠着自己,在他耳边安抚似的道:“许是你认错人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这么说着,却微微擡起眼打量着那坐在轮车上的人,男人无论是看自己还是江奉恩,都是一副冷淡疏离的神色,仿佛只当他们是陌生人。
半响,他的眉稍微松展了些。
不给江奉恩开口的机会,先他一步对着面前的男人道:“楚公子样貌有几分像一位旧人,是家妻认错了,若有冒犯,望海涵。”
陆延礼面无表情地看着拥在一块儿的俩人,半响才开口道:“无事。”
陆岱景半搂着江奉恩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地听身后的人问:“可需要备马车送你们回府?”
“不必了,多谢。”
江奉恩没有挣扎,随着陆岱景一同离开了画舫,他现下脑子里实在混乱,额中隐隐作痛,实在理不清楚。
把江奉恩扶上轿,他朝侍卫瞥了一眼,侍卫立马会意离开。
江奉恩对此浑然不觉,沉默地坐在轿上,仿佛还在想方才的事。
陆岱景皱着眉抓着他的手腕。面上不显,心中却烦闷得厉害。
先前就知道陆延礼许是没死,这么多年都没寻到他踪迹,却在今日就这么直直碰上。可为何偏是这个时候,还在江奉恩面前,他与江奉恩的关系才稍稍近了些,此时他一出现又得破坏得干净。
沉默好一会儿的江奉恩回过神来,扭头对着陆岱景突然开口:“你都不要伤他。”
“你如今已经得了皇位,他对你构不成威胁。”
陆岱景的眉皱得更深,舌头在后牙出狠狠磨了一道。
“他是画舫的舫主,不是陆延礼。”
“不管他是不是,你都不要动他。”江奉恩又抓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你答应我。”
半响,陆岱景才应:“好。”
第二日江奉恩派人跟踪了陆延礼。许是这几日才到的怃阳,出门时只带了两位侍仆,只是与怃阳城内的一酒商吃了饭。与那些到怃阳经商的人并无不同。
待他吃过饭后,江奉恩便亲自去跟他,他的腿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伤,那日看他坐着的样子觉得与常人无异,但今日走了这么久却是一直坐在轮车上没动,指挥着身后的侍仆推着他走,在街上十分显眼。
江奉恩不远不近地随在他身后。
途径一处茶室,他扭头对身侧的下人说了什么,其中一位侍仆便推他入店,另一位侍仆则是转身朝着江奉恩走来。
“我家主人请您进去喝一盏茶。”
江奉恩抿了抿嘴进了茶间。
这地方人不多,江奉恩进去的时候陆延礼正垂着眼给自己倒茶,听见动静也没有擡头。
“坐吧。”
江奉恩顿了顿,在他对面坐下。
他没给江奉恩上茶,嘴角仍是挂着浅笑,自顾自地品了品茶香,才缓缓开口道:“公子跟了一路,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延礼挥了挥手摒退下人。
“现在没人了。说吧。”
江奉恩当然是没什么要紧事的,他仅仅是想看看陆延礼,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但此刻陆延礼叫下人出去,还问出这番话,分明是故意给他难堪。
江奉恩皱了皱眉,却还是开口:“敢问楚公子……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事?”
他头也不擡,“我家世代经商,我也一直随着父亲四处走动,要说三年前……那时我在苾城。近些年有不少人迁居过去,我便想着在那边开一个酒肆。”
他说得事无巨细,若不是真正经历过的事是不可能记得如此清楚,江奉恩愣了愣,既然如此,那他便不会是陆延礼。可世间真有这么像的人吗?
“莫不是公子在那儿见过我?”
“……应是没有的。”
男人点点头,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江奉恩听见动静擡头看他,却见男人面上伪装的笑意也彻底褪下,冷冰冰地瞧着他,江奉恩忽地心里一激灵。随后他听到男人开口:“公子,我说了这么多,你可满意了?”
“什么?”
“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位旧人,你这般死缠烂打叫我实在烦扰。你也是有家室之人,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
“若再这般纠缠,我便不会再留什么情面。”
江奉恩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见男人不耐地皱着眉,堵在喉中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反而是这样一来,江奉恩确定了他真是陆延礼。
方才那样的眼神他可再熟悉不过,不耐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就连喝茶的动作……世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如此之像的人。他不明白陆延礼为何撒谎,或许是他真的忘记了。
但江奉恩却没再说其他,陆延礼还活着,腿脚虽受了伤,但最起码过得很不错。于是他站起身道:“楚公子多虑了,先前是我认错了人,如今既已看清,今后便不会再有纠缠。”
说罢,他忽然叫了店小二,“上一壶碧螺春。”
见男人愣住,江奉恩朝他微微作揖,“这茶算我的,就当赔罪。楚公子,咱们就此别过。”
不知为何,听到男人说“就此别过”时,楚昭辞心头突然生出苦意,他握拳抵在胸口,皱着眉看向男人给他点的茶水。这碧螺春是他惯爱喝的茶,或许那人先前真与他相识……
但也不至于冒险与他相认。
江奉恩刚踏出茶楼就猛地撞到一个男人身上。他擡头见是面色不太好看的的陆岱景。
“你怎么在这儿?”
陆岱景没说话,只细细地瞧着他的脸。
好一会儿才道:“跟了他一天,看出他是谁了吗。”
江奉恩沉默了片刻,心中压着的石头就此卸下,只觉得轻松畅快。于是他开口道:“他不是延礼。”
陆岱景眯了眯眼。说:“不是吗。”
江奉恩点点头,先他一步迈出门,可他又听到陆岱景问:“如果他是呢。”
陆岱景走到他面面前,“如果是,你要和他走吗。”
这么问,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不会。”
陆岱景一愣。
“我为何要跟他走?”江奉恩看着陆岱景,显露出几分无奈。怪不得一直在这儿守着,想必就是怕自己跟陆延礼走了。
“是他也好,不是也罢,我都不会跟他再有什么牵连。”
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决心离开,即便知道陆延礼还活着,他也没有与他再续前缘的心思,当年的种种他已经放下了。见他好好活着就够了,没必要多纠结于其他。
陆岱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是想从他眼中看出别的什么东西。江奉恩也没说话,由他看着,男人却是忽地一把抓住他走出去。
男人把他拉到一个隐蔽的巷子中,只有寥寥几个路人。
江奉恩还没反应他想做什么,突然被陆岱景按到墙上,下一刻,男人的吻就这么激烈地落下。
那冰凉的唇触碰的瞬间,江奉恩愣住,推了推,“你……做什么唔……”
陆岱景死死地压制着他的身体,眼中是昭然毫不掩饰的笑意,“你先前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你分明已经没了情志,怎么会爱他。”
得知那时自己被江奉恩摆了一道,却并不觉愤怒,他捧着江奉恩的脸抑制不住地亲吻他的唇。
余光中见巷子外似乎有人看见了他们,江奉恩又使劲推了陆岱景几下,但男人亲得更加用力,他只好无奈地仰着头由他亲吻,一双手也不自觉地放到他的后腰。
楚昭辞就这么看着巷子里的俩人。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叫人推他出来找那个男人,也没想好找到他后该说什么,只是心中想着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但却是见那男人被他的夫君搂在怀中亲吻。
莫名的,茶水中残余的苦味像还留在口中挥之不去。
方才还想着自己或许不该对他说这么重的话。楚昭辞心中忽地冷笑,握紧轮车的把手。
“推我回去。”
委屈了还去找他夫君安抚,要自己操心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