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嘎王村的吊脚楼轮廓在青灰色的天幕下若隐若现。王三妹蹲在溪边淘米,手指划过水面时,倒映的面容被涟漪搅碎。她身后的竹篓里,那床背扇泛着陈旧的靛蓝色,血渍凝成的暗红斑块在晨光中愈发刺眼——那是二狗娃断指时溅上的,像一朵凝固的杜鹃花
"我帮你补好了。"李俊生把帕子递到她面前,指尖还沾着靛蓝的染料。帕子中央绣着一只振翅的蝴蝶,翅膀边缘用金线勾勒,在雾气中微微发亮。这是布依族姑娘出嫁时才会有的纹样,三妹却在去年泼水节时赌气扯破了它。
"谁要你多事。"三妹将帕子塞进围裙口袋,竹篓里的背扇滑落一角,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针脚。李俊生瞥见那些暗红的血迹,喉结动了动:"三妹,你真要跟二狗娃......"
"跟谁是我的事。"三妹抓起竹篓起身,裙摆扫过溪边的野菊。她忽然想起昨夜二狗娃说的话:"城里的工地管吃住,一天能挣八十块。"八十块,可以买十斤盐巴,够阿爸喝半年的包谷酒了。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三妹踩着露水往家走。路过晒谷场时,几个布依族老人正围坐在火塘边抽旱烟,火光照亮他们脸上的皱纹。其中一个头戴青布帕的老人冲她招手:"三妹,过来听古。"
"阿公,我要回家煮饭。"三妹加快脚步,却被老人浑浊的声音拽住:"背扇上的血咒,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心头一颤,竹篓里的背扇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夜凉如水,二狗娃蹲在院坝里磨刀。煤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映得他左手上的断指泛着青白。这根食指是三年前帮人砍树时被锯子咬掉的,当时血流如注,他却咬着牙没吭声。
"二狗娃。"三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那床背扇,月光在她的银项圈上流转。二狗娃回头,看见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在田埂上追蝴蝶的模样。
"李俊生今天来找我了。"三妹把背扇铺在石桌上,血渍在月光下像干涸的岩浆。二狗娃的手顿了顿,刀背划过拇指,渗出一丝血珠:"他说啥?"
"他说......"三妹指尖抚过背扇上的针脚,那些图案是她照着老辈人传下来的《摩经》绣的,蝴蝶纹、姜央纹、还有蚩尤的图腾。"他说背扇上的血咒会反噬。"
二狗娃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反噬?老子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怕这个?"他抓起背扇,断指在布料上,"等明天揭露了建材老板的阴谋,这背扇就是咱们的护身符。"
三妹没说话,低头看着背扇上的血渍。那是二狗娃断指时溅上的,当时她用这背扇给他包扎伤口,布料浸透了血,像开出一朵妖冶的花。老辈人说,血咒一旦种下,除非心愿达成,否则会吸干施咒者的精血。
"睡吧。"二狗娃把背扇卷成一团,塞进三妹怀里,"明天还要去镇政府呢。"他转身走进木屋,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三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山洪,也是这样的夜晚,他背着她趟过齐腰深的洪水,断指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襟。
次日正午,镇政府大院里挤满了人。嘎王村的村民举着"还我土地"的木牌,建材老板陈富贵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在和镇长交涉。二狗娃和三妹挤在人群里,背扇藏在三妹的竹篓里。
"陈老板,你说这地是用来建学校?"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质问,"那为啥要推平我们的祖坟?"人群中响起附和声,陈富贵的脸涨得通红:"政府批文都下来了,你们别闹事!"
"批文?"二狗娃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挥舞着泛黄的族谱,"我们嘎王村的地,祖祖辈辈都是种水稻的,凭啥给你盖工厂?"他的断指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人群中发出惊呼。
陈富贵的目光落在断指上,瞳孔微微收缩:"你就是王二狗娃?"不等回答,他突然提高嗓门:"大家别听他的,他就是个二流子!"
"放屁!"二狗娃扑上去,却被几个保安拦住。三妹趁机从竹篓里抽出背扇,高高举起:"乡亲们看!这背扇上的血咒,就是陈富贵逼我们签的地契!"她展开背扇,暗红的血渍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镇长接过背扇,脸色变得凝重:"这血渍......"他话音未落,陈富贵突然冲过来抢夺背扇。三妹往后退了半步,背扇的一角扫过陈富贵的手腕,他惨叫一声,手腕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血咒显灵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陈富贵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镇长的茶杯。二狗娃趁机夺过背扇,大声喊道:"陈富贵用假批文骗我们,还雇人推平祖坟!"
l"报警!快报警!"陈富贵的声音带着颤抖。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这时,李俊生带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挤了进来:"我们是县国土局的,有人举报这里有土地纠纷。"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国土局的调查证实,陈富贵确实伪造了批文,而嘎王村的土地属于基本农田,严禁开发。当警车带走陈富贵时,二狗娃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狗日的,敢动我们的祖坟!"人群渐渐散去,三妹抱着背扇坐在镇政府的台阶上。背扇上的血渍在阳光下褪去了狰狞,反而泛着奇异的光泽。李俊生走过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没事了。"
"谢了。"三妹拧开瓶盖,却没喝。李俊生沉默片刻,突然说:"背扇上的血咒......"
"我知道。"三妹打断他,指尖划过背扇上的蝴蝶纹,"反噬就反噬吧,总比让乡亲们流离失所要强。"她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峦,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像极了背扇上的血渍。
二狗娃从镇政府里出来,手里攥着新的土地证书。他走到三妹身边,把证书塞进她手里:"拿着,以后这地归你管。"三妹看着证书上的名字,突然笑了:"我一个姑娘家,要地干啥?"
"以后......"二狗娃挠了挠头,断指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以后咱们去城里打工,等攒够钱,就回来盖新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三妹却听得真切。
李俊生看着两人的背影,握紧了拳头。他想起昨夜在寨老那里看到的《摩经》记载:血咒需以心头血为引,施咒者若心愿达成,血咒会反噬自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月光透过木窗棂,洒在三妹的床上。她正在收拾包袱,几件青布衣裳叠得整整齐齐,背扇被仔细地卷成圆筒。二狗娃坐在门槛上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三妹。"二狗娃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真要跟我走?"三妹没回头,把最后一件衣裳塞进包袱:"不然呢?留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
二狗娃沉默了。他知道,自从背扇事件后,村里的流言就没停过。有人说三妹用蛊术害陈富贵,有人说二狗娃断指是被诅咒的报应。他掐灭烟头,走到三妹身后:"明天早上五点,老槐树下见。"
三妹点点头,突然转身抱住他。二狗娃的身体僵了僵,断指轻轻抚过她的发顶。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月光爬上了东墙。
夜更深了,三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摸出枕头下的银镯子,这是阿妈留给她的嫁妆。镯子内侧刻着蝴蝶纹,和背扇上的一模一样。她想起阿妈临终前的话:"蝴蝶是祖先的化身,要永远跟着它飞。"
突然,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三妹翻身下床,推开窗户,看见李俊生站在月光下,手里捧着那半片蜡染蓝帕。"三妹,"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跟我走吧,我在县城给你找了个绣坊的工作。"
三妹攥紧银镯子,月光在她的泪光中闪烁:"李俊生,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二狗娃。"她关上窗户,把蓝帕留在窗台上。
贵阳的清晨被汽车喇叭声吵醒。二狗娃站在工地门口,看着脚手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的断指在安全帽的阴影里时隐时现,工友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却毫不在意。
"二狗娃!"工头的喊声传来,"去搬水泥!"他应了一声,扛起一袋水泥往工地走。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背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想起三妹说过,城里的菜场需要帮工,不知道她今天第一天上班顺不顺利。
三妹确实不顺利。菜场里弥漫着鱼腥和烂菜叶的味道,她蹲在菜摊前择菜,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菜老板宋阳叼着烟卷在一旁算账,他的儿子宋俊靠在墙上玩手机,时不时瞥她一眼。
"三妹,把这些菜搬到冷库去。"宋阳指了指堆成小山的白菜。三妹刚要起身,宋俊突然开口:"爸,我帮她搬。"不等父亲回答,他己经扛起两筐白菜往冷库走。
"谢谢。"三妹跟在后面,冷库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宋俊把白菜码放整齐,转身时差点撞上她。这个穿着名牌运动鞋的青年突然笑了:"你是布依族的吧?我奶奶也是布依人。"
三妹没说话,低头整理筐子。宋俊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给,补充点能量。"三妹犹豫着接过,糖纸在她粗糙的指腹发出脆响。
傍晚收工,三妹数着一天的工钱,五元一张的纸币被汗水浸湿。宋俊骑着摩托车停在菜场门口:"我送你回去吧。"三妹摇摇头,往城中村的出租屋走去。
二狗娃正在出租屋里煮面,锅里的白菜帮子泛着油星。三妹推开门,他抬头笑了:"今天挣了多少?"三妹把钱递给他,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二狗娃手忙脚乱地关火,面条己经煮成了面糊。
"明天我多挣点,买肉。"二狗娃挠挠头,断指在灯光下泛着暗红。三妹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放在他面前:"吃吗?"宋俊坐在火锅店的包间里,听着父亲和客户的敬酒声,心里却想着菜场里的布依族姑娘。她弯腰择菜的样子,还有银项圈在阳光下的反光,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他心头。
"小俊,过来敬张总一杯。"宋阳的声音传来。宋俊端起酒杯,张总拍着他的肩膀:"听说你在菜场帮忙?年轻人就该多历练。"他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呛得他咳嗽起来。深夜,宋俊骑着摩托车在街头游荡。霓虹灯光在他脸上闪烁,他想起三妹离开时的背影,突然拐进一家首饰店。柜台里的银镯子泛着冷光,内侧刻着蝴蝶纹,和三妹的镯子一模一样。
"这个,包起来。"宋俊掏出信用卡,店员笑着递给他礼盒。他把礼盒塞进摩托车后备箱,油门一拧,驶向城中村。出租屋里,二狗娃正在给三妹擦药酒。她的脚踝肿得老高,是搬菜时不小心崴的。"明天别去了。"二狗娃说,棉签蘸着药酒在她皮肤上画圈。三妹摇摇头:"不去哪来的钱?"
敲门声突然响起。二狗娃打开门,看见宋俊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礼盒。"三妹在吗?"宋俊的目光越过二狗娃,落在床上的三妹身上。
"你是谁?"二狗娃挡在门口,断指微微颤抖。宋俊把礼盒递过去:"我是菜场的宋俊,听说三妹受伤了,来看看她。"
三妹挣扎着下床,二狗娃扶住她。宋俊趁机挤进门,把礼盒放在桌上:"这是跌打药,还有......"他打开礼盒,银镯子在灯光下流转,"这个送给你。"
三妹的瞳孔收缩了。她认得这镯子,和阿妈留给她的一模一样。二狗娃盯着镯子,断指突然攥紧成拳:"拿回去!"
"二狗娃!"三妹喝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宋俊看着两人,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你们......"他把镯子塞给三妹,转身跑出屋子。
深夜,三妹坐在床上,着阿妈留下的银镯子。宋俊送来的镯子被她藏在枕头下,内侧的蝴蝶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二狗娃在旁边的地铺上辗转反侧,断指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二狗娃。"三妹突然开口,"你说背扇上的血咒......"二狗娃没吭声,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血咒反噬的说法像阴影笼罩着他们,尤其是在李俊生最后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睡吧。"二狗娃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三妹望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起在嘎王村的最后一夜,李俊生站在月光下的样子,还有他说的"跟我走吧"。凌晨三点,二狗娃突然坐起来。他听见背扇在竹篓里发出细微的颤动,暗红的血渍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他抓起背扇,断指按在血渍上,嘴里默念着老辈人传下来的咒语。
"二狗娃!"三妹惊醒过来,看见他浑身发抖,断指处渗出鲜血。背扇上的血渍开始蠕动,像无数条细小的虫子在布料下穿行。她扑过去夺背扇,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快走!"二狗娃吼道,声音里带着痛苦。三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桌子。背扇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暗红色的雾气从中涌出,在空气中凝聚成蝴蝶的形状。
"血咒觉醒了!"二狗娃的声音变得沙哑,断指的血滴在背扇上,雾气中的蝴蝶振翅飞向窗外。三妹尖叫着扑向他,却被雾气卷住,陷入黑暗。
当三妹醒来时,天己经蒙蒙亮。她躺在城中村的巷子里,背扇紧紧裹在身上。二狗娃倒在旁边,断指处的血己经凝固,脸色苍白如纸。
"二狗娃!"三妹摇晃着他,声音带着哭腔。二狗娃缓缓睁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没事,血咒......血咒转移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宋俊送的,内侧的蝴蝶纹泛着诡异的红光。
三妹突然明白了。血咒反噬的不是二狗娃,而是她——因为她收下了宋俊的镯子,违背了对二狗娃的誓言。她扯下镯子,用力摔在地上,镯子却毫发无损。
"没用的。"二狗娃挣扎着坐起来,"血咒一旦觉醒,除非心愿达成,否则......"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三妹哭着搂住他,却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三妹!"巷口传来宋俊的喊声。他骑着摩托车冲进来,看见两人的模样,脸色骤变:"怎么回事?"他跳下车,想要扶起二狗娃,却被三妹推开。
"滚!"三妹尖叫着,"都是你害的!"她抓起地上的镯子砸向宋俊,镯子在他额头上划出一道血痕。宋俊捂住伤口,眼神里满是震惊:"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三妹冷笑,"你知道这镯子意味着什么吗?"她举起阿妈留下的镯子,和宋俊的镯子碰在一起,蝴蝶纹发出刺眼的光芒。二狗娃突然惨叫一声,断指处的血再次涌出。
"住手!"李俊生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从巷口跑来,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摩经》。"血咒需要心头血为引,"他气喘吁吁地说,"快,用你的血!"
三妹愣住了。李俊生把《摩经》塞给她,指着上面的图案:"用你的血滴在蝴蝶纹上,就能解除血咒。"三妹看着二狗娃越来越虚弱的样子,咬咬牙,咬破破手指!?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城中村的屋顶上。三妹扶着二狗娃走出巷子,李俊生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摩经》。宋俊坐在摩托车上,额头上的伤口己经结痂,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三妹,"宋俊突然开口,"我......"三妹打断他:"宋俊,谢谢你的镯子,但我们之间不可能。"她握紧二狗娃的手,断指在阳光下泛着暗红。
李俊生望着三人,突然笑了。他把《摩经》递给三妹:"这是寨老让我带给你的,他说血咒己经解除,但背扇要永远留在身边。"三妹接过经书,书页间夹着半片蜡染蓝帕,蝴蝶纹在风中轻轻颤动。
"走吧。"二狗娃揽过三妹的肩膀,"去工地,今天要搬十吨水泥。"三妹点点头,背扇在她背上晃荡,血渍己经褪成淡粉色。宋俊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动了摩托车。引擎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却突然想起奶奶教他的布依情歌:"蝴蝶飞过九重山,哪朵花儿不芬芳。"他调转车头,驶向相反的方向。
李俊生站在原地,首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他摸出兜里的蓝帕,蝴蝶纹在阳光下闪烁。远处传来布依族的山歌,调子悠扬,像一条蜿蜒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