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突然变了性子,不再是温柔,倒像是从天上倾洒的碎玻璃,砸在城中村高低错落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王三妹蹲在公用水龙头前,塑料盆里的背扇随着水流起伏,靛蓝色布料在冷水中舒展,那道被血咒灼出的裂痕像条休眠的青蛇,正沿着蝴蝶纹的边缘缓缓游动。她捏着木搓板的手指冻得发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靛蓝,银项圈上凝结的水珠顺着锁骨滚进衣领,在深秋的凉意里激出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搅拌机的轰鸣像头永不停歇的怪兽,在工地中央翻滚,震得脚下的钢板首颤。二狗娃蹲在钢筋堆里,左手断指勾着生锈的箍筋,右手握着手机,屏幕上“宋俊”的名字在油污中闪烁。第十次震动时,他终于接起,宋阳的咆哮混着火锅底料的辛辣从听筒里炸开:“你老婆在菜场跟人打起来了!说背扇是蛊具,把张婶的菜筐掀了!”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正慢慢裹住脚手架。二狗娃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塔吊,想起三妹今早出门时,背扇边缘的金线在晨光里微微发烫。他扔下钢筋,安全帽撞在钢管上发出闷响,断指处的纱布被铁丝勾住,扯下时带出一绺皮肉,血珠滴在混凝土上,很快被扬尘覆盖。
菜场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时,三妹正攥着背扇退到水产摊前,脚下是打翻的鲫鱼筐,银鳞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几个中年妇女举着莴笋叶指指点点,其中一人额角有道疤,正是昨天笑她“背扇招鬼”的菜贩子张婶。“布依族的蛊女,滚回山里去!”张婶的儿子抄起扁担,木柄上的“招财进宝”漆己经剥落,露出底下的新伤——那是三妹用背扇边缘的金针刺的。
“他们说背扇上的血是死人血!”三妹扑进二狗娃怀里,背扇上的血渍蹭脏了他胸前的工牌,“说我用蛊术咒人断指——”她的声音突然哽咽,银项圈歪在锁骨处,像只被踩折翅膀的蝴蝶。二狗娃闻到她发间的鱼腥气,想起三个月前宋俊在菜场替她解围时,也是这样的腥气混着摩托车尾气,刺得人眼眶发酸。
断指突然刺痛,二狗娃望向远处正在拆迁的老巷,砖墙上的“拆”字被红漆涂得歪扭,像道未愈的伤口。张婶的扁担劈下来时,他本能地用断手格挡,木柄砸在结痂的指骨上,疼得眼前发黑。三妹趁机展开背扇,靛蓝色布料上的蝴蝶纹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张婶的儿子突然惨叫,手背上浮现出和背扇裂痕相同的血痕。
“血咒显灵了!”围观人群中有人惊呼。二狗娃看见宋俊的摩托车停在巷口,白色卫衣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他突然想起在嘎王村的那个暴雨夜,三妹用背扇替他包扎断指,血珠渗进布料时,蝴蝶纹也这样发过光。
菜场管理员的哨声响起时,三妹的背扇己经被扯破一道口子。二狗娃搂着她往工地走,路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三妹摸着背扇的裂痕,突然发现蝴蝶纹的翅膀上,不知何时多出了细密的钢筋纹路,像被人用绣花针绣上去的,每一道都对应着工地里的脚手架。
“二狗娃,”三妹轻声说,“背扇在流血。”她举起背扇,靛蓝色布料上渗出的血珠,正沿着钢筋纹路汇聚,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二狗娃的断指再次刺痛,他突然想起《摩经》里的话:“血咒噬人,先蚀其影。”
宋阳的火锅店包厢里,牛油锅底咕嘟作响,红汤翻涌着辣椒段,像极了背扇上凝固的血渍。三妹盯着腕间宋俊送的银镯,内侧的蝴蝶纹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红,与阿妈留下的银镯交叠,形成双蝶互缠的图案。宋俊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温度高得灼人:“我奶奶说,蝴蝶纹背扇能聚魂,聚的是客死异乡人的魂。你那天在巷子里,是不是看见背扇飘出雾气,像人的影子?”
后厨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二狗娃的身影撞开包厢门,安全帽还沾着工地的灰,断指勾着个空酒瓶。他看见宋俊握着三妹的手,酒瓶砸在地上迸溅出青稞酒的香气,碎玻璃混着红油在三妹脚边蔓延,像极了背扇上那道永远洗不掉的血咒。
“滚远点!”二狗娃的断指戳向宋俊的肩膀,却被对方反手扣住手腕。三妹突然头晕目眩,眼前闪过嘎王村老槐树下的月光——那时李俊生还没进城,他们三个在晒谷场听阿公讲古,背扇上的蝴蝶纹在篝火里明明灭灭。宋俊的银镯硌得她腕骨发疼,恍惚间,两个银镯的蝴蝶纹竟在皮肤上投出重叠的影子,像极了《摩经》里记载的“双蝶噬心”图。
“你看看她的背扇!”宋俊松开手,指向三妹放在椅背上的包袱,“裂痕在扩大,蝴蝶纹在吃人!十年前我奶奶就是这样,背扇上的血咒吸干了她的精血,最后只剩具空壳——”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老妇人抱着背扇,手腕上戴着和三妹一模一样的银镯。
三妹的视线落在照片上,老妇人背扇的裂痕,竟和自己的分毫不差。二狗娃的断指无意识地着酒瓶碎片,血珠滴在照片边缘,突然将老妇人背扇上的蝴蝶纹激活,翅膀轻轻颤动,仿佛要从纸页间飞出。
“够了!”三妹猛地扯下宋俊送的银镯,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外的斑鸠。她腕间的皮肤被勒出红痕,却比银镯带来的灼烧感更真实。背扇突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她转身看见,裂痕处的蝴蝶纹竟长出了钢筋般的纹路,每一道都深深扎进靛蓝色布料,像要将整床背扇拖进钢筋丛林的深处。
“三妹,跟我回嘎王村吧。”二狗娃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背扇在城里活不下去,它需要老槐树的露水,需要晒谷场的月光——”他的断指抚过三妹腕间的红痕,突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蝴蝶翅膀的轮廓,和背扇裂痕处的纹路完全吻合。
火锅店的抽风机突然轰鸣,带走了包厢里的热气。三妹望着宋俊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起他说过奶奶是从嘎王村嫁出来的,手腕上的银镯,或许正是当年老阿婆留下的。她摸出阿妈给的银镯,内侧的蝴蝶纹还带着体温,突然明白,血咒从来不是诅咒,而是血脉的羁绊,让每个离乡的布依人,都带着故乡的影子。
深夜的出租屋飘着冷雨,铁皮屋顶被砸得咚咚响。三妹借着台灯翻看《摩经》残页,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蓝帕,边缘的焦痕与背扇的裂痕严丝合缝。二狗娃在地铺上昏睡,断指处的纱布渗出血珠,在水泥地上聚成蝴蝶形状,每只翅膀的纹路,都对应着背扇上的钢筋图案。
她翻到“血契章”,配图上的背扇裂痕与自己的完全一致,下方小字写着:“魂归之日,双蝶同辉。施咒者血祭图腾,受咒者断指为引,二者合契,可破钢筋之困。”三妹的指尖划过插图,突然发现,图中背扇的血渍处,竟隐约浮现出贵阳城的轮廓,市中心的高楼群间,有只翅膀带伤的蝴蝶正在融化。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三妹摸出阿妈留下的银镯,内侧的蝴蝶纹突然发烫,像被火灼烧。她想起宋俊送的镯子还藏在枕头下,两尊银蝶在掌心跳动,翅膀相触的瞬间,背扇突然从竹篓里滑出,血渍处的钢筋纹路开始蠕动,渐渐拼出“归乡”二字。
“二狗娃,”三妹轻声呼唤,“你梦见蝴蝶了吗?”
地铺上的二狗娃突然抽搐,断指处的血珠连成线,在地上画出城中村的街巷图。三妹惊觉,那些蜿蜒的血线,竟和她在绣坊绣的蝴蝶翅膀纹路一模一样。背扇的裂痕处泛出微光,她凑近细看,发现靛蓝色布料下,竟隐隐透出人皮的纹路,每道褶皱都对应着二狗娃断指的伤痕。
“血咒在吞噬他的影子。”三妹想起馆长的话,手忙脚乱地翻找《摩经》,终于在残页末章找到解法:“以施咒者心头血祭背扇,以受咒者断指血续图腾,双蝶合辉之时,钢筋化蝶,魂归故土。”她望着自己指尖的蝴蝶纹,突然明白,所谓血咒反噬,不过是祖先在提醒离乡人,莫要忘了来时的路。
冷雨敲打着窗户,三妹摸出绣针,盯着自己的掌心。银镯的蝴蝶纹在皮肤上投下阴影,她咬咬牙,针尖刺入掌心,鲜血滴在背扇的裂痕处,竟发出“滋啦”的声响,像钢筋遇水生锈。二狗娃的断指突然伸首,指尖泛出与背扇相同的幽蓝,在冷雨中,两滴血珠隔着空气相触,竟在空中拼出嘎王村的吊脚楼轮廓。
背扇的血渍处,贵阳城的剪影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梯田与晨雾中的老槐树。三妹望着二狗娃逐渐舒展的眉头,终于明白,血咒从来不是束缚,而是布依人留在世间的锚,让每个在钢筋丛林里迷失的魂,都能顺着绣线,找到回家的路。
大风过境的夜晚,城中村的铁皮屋顶像被掀翻的鸟窝,瓦片与木板在风中横飞。三妹抱着背扇在积水中奔跑,二狗娃的安全帽被洪流冲跑,露出那头被钢筋划伤的短发。她看见宋俊的摩托车在远处闪烁,车灯像只濒死的蝴蝶,却听见李俊生的呼喊从云端传来:“背扇不能沾水!血咒遇水会觉醒!”
闪电劈开夜幕,三妹惊觉背扇上的血渍正在吸收雨水,靛蓝色布料逐渐透明,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皮纹路——那是无数离乡布依人的掌纹,每道都刻着乡愁与疼痛。二狗娃的断指突然长出完整的指甲,泛扇相同的幽蓝,他抓住三妹的手,两人的影子在洪水中交叠,竟形成蝴蝶振翅的形状。
“回家!”二狗娃的声音混着雷声,震得三妹耳膜发疼。背扇突然腾空而起,血渍化作千万只蝴蝶,在暴雨中拼出“嘎王村”三个大字。三妹腕间的双镯同时碎裂,银蝶飞向背扇,与血咒凝成的蝴蝶纹合二为一,翅膀相触的瞬间,洪水竟分出一条路,露出底下布满绣纹的青石板——那是嘎王村的进村路。
他们被洪流冲到老城墙下,背扇悬浮在空中,每只蝴蝶的翅膀上都映着贵阳城的霓虹与嘎王村的月光。三妹看见宋俊弃车冲进洪流,手中捧着的,正是她遗失的半片蓝帕。“接着!”他的喊声被风吹散,蓝帕却准确地落在背扇裂痕处,焦痕与裂痕重合,竟补全了蝴蝶的翅膀。
“三妹,看!”二狗娃指着背扇,血渍处的钢筋纹路正在融化,变成梯田的曲线与老槐树的枝桠。三妹的掌心突然发痒,低头看见,那里不知何时绣满了蝴蝶纹,每只翅膀都连接着贵阳与嘎王村的坐标,像祖先留下的导航图。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三妹回过神,发现自己躺在老槐树下,背扇完好无损地铺在膝头,二狗娃的断指恢复如初,却在触碰背扇时颤抖——那里多了道新鲜的血痕,像刚绣上去的蝴蝶触角,连接着城市与故乡。
山寨的晨雾还未散尽,三妹听见李俊生的山歌声从吊脚楼传来。他背着竹篓走来,篓里装着从贵阳带回的《摩经》残页,以及宋俊托他转交的银镯碎片,每片都刻着半只蝴蝶。
“血咒从来不是诅咒。”李俊生蹲下身,指尖划过背扇上新生的纹样,“它是祖先的引路蝶,当我们在钢筋丛林里迷失,蝴蝶就会用鲜血绣出回家的路。你看这背扇,血渍褪成了晨露的颜色,裂痕变成了老槐树的年轮,每道绣纹都是离乡人的心结。”
三妹望向晨雾中的吊脚楼,背扇上的蝴蝶纹正在吸收朝露,那些在城市里沾染的尘埃渐渐褪去,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布依图腾——蚩尤的战旗、姜央的弓箭、还有祖先迁徙的路线,原来每道血渍,都是祖先留在世间的眼,看着每个离乡的子孙,如何在钢筋丛林里,绣出自己的归乡路。
二狗娃的断指轻轻划过背扇,突然笑了:“原来,背扇绣的不是别人的新郎,是每个布依人心里的故乡。”他望向远处正在修缮的老戏台,阳光穿过晨雾,在背扇上投出蝴蝶的影子,与三妹腕间的银镯碎片重合,形成完整的图腾。
山风吹来,背扇上的蝴蝶纹轻轻颤动,像在回应远方的布依山歌。三妹知道,无论走多远,背扇都会记得城中村的月光、绣坊的蝴蝶、还有钢筋丛林里的每道伤痕,因为这些,都是布依人血脉里的绣纹,永远连接着故乡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