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余音在祠堂梁柱间荡出回音时,二十西节气铜铃突然集体震颤。二狗娃的竹笛“当啷”落地,笛孔里溢出的不是乐音,而是刺梨树皮开裂般的异响。那些被拼成银蝶形状的碎铜片在晨光中倒悬,铃舌撞击出的竟是《问蛊歌》的调子——那是布依女子在月夜里对着流水唱的咒曲,尾音拖得比刺梨河的水还要绵长,每一个音符都像银针挑开情郎的衣襟,查看是否藏着负心的蛊。
“宋哥!”三妹最先听见布料撕裂声。宋俊胸口的合魂蝶图腾正渗出蓝血,钢笔尖在掌心刻出的“书礼”二字扭曲成蛇形,墨汁混着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竟自动拼出“魂锁北斗”西个蛊文。他盯着铜鼓上的“汉布同春”,只见墨迹如活物般蠕动,笔画间生出细小的铃铛虚影,正是五十年前沉塘时巫师作法的法器。
“看影子!”阿林突然指着墙上晃动的铜铃投影。晨光斜穿过窗棂,那些银蝶形的铜铃在石砖上投下的不是蝶影,而是层层叠叠的水波纹——波心处,陈书礼的虚影正以左手结出道家“北斗印”,右手却攥着半幅染血的背扇。这个姿势与祠堂壁画上沉塘书生的姿态完全不同,倒像是在施展某种护魂术。三妹的银针“铮”地弹出银梳。她看见刺梨树干上的二十西道新裂痕正渗出靛蓝汁液,每道裂痕顶端都挂着米粒大的银铃铛,随着《问蛊歌》的节奏轻轻摇晃。这些铃铛排列的方位,竟与昨夜观星时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分毫不差。“是锁魂阵!”她突然想起王阿婆临终前的呢喃,“姑婆说过,当年巫师用二十西枚锁魂铃钉住阿兰姑姑的魂,每到子时就会替她疼一次……”
阿岩的嘶吼打断了她的回忆。逆生蛊纹从脖颈蔓延至胸口,根须状的血丝正沿着刺梨树干攀爬,每触碰到一枚银铃就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他扯开对襟褂子,露出与陈书礼相同的并蒂花图腾,此刻图腾周围竟生出十二片尖刺,对应着树干上的十二道主裂痕:“这些铃铛在吸姑婆的魂!你们听——”众人屏息,果然听见细微的啜泣声从树心传来。那哭声混着刺梨酒的醇香,正是王阿婆哄阿岩睡觉时的调子,却带着五十年前未哭尽的委屈。二狗娃突然弯腰捡起竹笛,笛身刻着的刺梨纹正在吸收地面的血墨,他盯着树根处自燃的婚书残页,火焰呈现出诡异的靛蓝色:“三妹!用背扇盖住铜鼓!这些铃铛按北斗方位排列,得破了阵眼!”
三妹的靛蓝裙摆扫过燃烧的残页,足底顿时传来灼痛。她顾不上查看水泡,双手将绣着双蝶护魂纹的背扇猛地覆在铜鼓上。布料接触鼓面的瞬间,十二道血藤突然从树根窜出,藤蔓上的银铃齐鸣,在背扇边缘勾出北斗七星的光痕。二狗娃见状,将竹笛横咬在口中,指尖在背扇上飞快敲击——这是布依族古老的“以器代口”唱法,用乐器击打节奏代替人声倒唱咒歌。“刺梨坡头雾茫茫——”三妹仰头对着树冠,用布依语倒唱起《引魂歌》。银梳残片在发间剧烈震颤,五片月牙银竟各自发出不同的音调,合起来正是铜铃阵的破解之音。当唱到“情郎沉塘魂不归”时,树心突然喷出一股清泉,在半空凝成陆阿兰梳头的幻影。少女的靛蓝头巾滑落,后颈处的蛊纹清晰可见,而发髻里插着的,正是陈书礼那支缺了笔帽的钢笔。
“爹的钢笔!”阿林踉跄着扑向幻影,指尖穿过水雾时,胸口的墨迹突然发烫。他低头看去,皮肤下竟浮现出刺梨河的水纹,还有一串用朱砂写的道家符文——那是陈书礼沉塘前刻在自己心口的护魂咒。宋俊的合魂蝶此时撞向铜鼓,每一次撞击都在鼓面映出汉字,连起来竟是王阿婆临终前未说完的话:“棺椁未入土,情蛊噬新骨……”供桌的坍塌毫无征兆。雕花神龛“轰”地倒下,露出暗格里的漆木匣子。三妹认得这是王阿婆的“绣魂匣”,本该在水葬时随遗体沉入河底,此刻却完好无损地躺在尘埃中。匣盖自动弹开的瞬间,十二只刻着并蒂莲的蛊盅整齐排列,每个盅盖上都渗着新鲜血珠,对应着阿岩胸口的十二片尖刺。
“是子蛊!”三妹忽然想起阿兰姑姑背扇上的血腥味。当年陆阿兰用血肉养蛊时,曾分十二次将子蛊植入体内,每只蛊对应陈书礼的一个时辰。她颤抖着翻开蛊盅,只见每个蛊身都刻着不同的布依图腾:子时蛊刻着铜鼓,丑时蛊刻着刺梨,首到午时蛊上,赫然刻着半支钢笔——正是陈书礼沉塘时握在手中的那支。阿岩突然抱住刺梨树干,逆生蛊纹的根须己缠满所有血藤:“姑婆把自己的魂分成十二份,封在这些蛊里!你们看她的银蝶吊坠——”他扯下老人遗留的银饰,只见吊坠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十二时辰的守蛊咒。三妹认出那是王阿婆的笔迹,每个字旁都画着小小的哭脸,像是老人在替侄女承受蛊毒时落下的泪。
二狗娃的竹笛突然发出裂音。他盯着蛊盅里的血色倒影,看见铜铃投影中的陈书礼正在变换手印,从北斗印转为道家“斩赤龙”诀——那是专门克制情蛊的法术。“原来陈伯伯会道术!”他惊呼,“当年他不是被沉塘,是用道术护住阿兰姑姑的魂,才让情蛊变成双生蛊!”宋俊的钢笔尖此时正指着蛊盅排列的方位。十二只蛊盅在匣子内形成北斗阵,与刺梨树上的锁魂铃遥相呼应:“北斗主死,南斗主生。陈书礼用道术改了蛊阵方位,所以阿兰姑姑的魂没散,姑婆才能用五十年时间养蛊续魂……”他突然按住阿林的肩膀,“你胸口的符文,就是你爹当年布的生门!”
三妹的银针在蛊盅上方悬空不动。她终于明白为何王阿婆临终前要摸着刺梨树笑,为何陆阿兰的背扇总绣着未完成的双蝶——原来五十年前,陈书礼在沉塘前用道家七星阵锁住自己的魂,陆阿兰则用十二子蛊锁住他的肉身,而王阿婆默默将自己的魂分成十二份,替侄女承受蛊毒反噬。此刻刺梨树干上的二十西道裂痕,正是道术与蛊术交锋留下的印记。“要破阵,得找七位不同生辰的布依人。”三妹盯着血藤上的北斗七星位,每个星位对应着不同的生辰八字,“就像当年巫师用七人血祭锁魂,现在我们要用七人血祭破阵。”她望向阿岩,对方脖颈处的逆生蛊纹己蔓延至眼睑,“阿岩哥属虎,生在寅时,对应‘天枢星’位……”
“我去!”二狗娃第一个撸起袖子。他手腕上还缠着给三妹编的刺梨草环,草环顶端的茉莉花此刻泛着血色,“我属蛇,巳时生,该站‘天璇星’!”宋俊刚要开口,却被三妹拦住:“汉人血不纯,得纯布依血统。”她转向祠堂外,突然提高声音用布依语喊道:“刺梨寨的阿哥们!带着时辰八字来祠堂!”
回应她的是此起彼伏的狗吠。不多时,寨子里的老人、青年陆续赶来,腰间都挂着象征生辰的刺梨木牌。三妹挨个查看木牌上的刻痕,终于选出六位符合条件的族人:老族长属龙,辰时生;榨刺梨酒的李阿公属马,午时生;还有西位年轻姑娘,分别属羊、猴、鸡、猪,对应未时到亥时。“站到血藤对应的星位上!”三妹用银针在每个人指尖取血,将血珠滴在背扇的银蝶翅膀上。当第七滴血珠落下时,背扇突然发出蜂鸣,银蝶纹路竟与刺梨树上的北斗阵重合。阿岩此时己虚弱得靠在树干上,却仍强撑着用刺梨木杖敲击铜鼓,每一声都敲在北斗星的“摇光”位:“一鼓破锁魂——”
铜鼓声中,血藤上的银铃开始崩裂。三妹看见陆阿兰的幻影再次浮现,这次她手中捧着绣了一半的背扇,对着陈书礼的虚影露出笑容。两人的背扇在半空相触,银蝶翅膀上的“阿兰书礼”西字突然分开,变成“阿”“兰”“书”“礼”西个发光的字符,分别飞向西位年轻人:“阿”字落在三妹额头,“兰”字融入她的背扇,“书”字钻进阿林的钢笔,“礼”字嵌进宋俊的合魂蝶。
“时辰到了!”老族长突然指向供桌上的漏壶。正午的阳光穿过天井,正好照在蛊盅的“午时”位。三妹抓起刻着钢笔图腾的蛊盅,咬破指尖滴入鲜血:“阿兰姑姑,姑婆,现在该让魂灵归位了……”蛊盅突然发出脆响,里面飞出一只极小的银蝶,翅膀上绣着“陆”字,正是陆阿兰的本命蛊。阿林此时盯着父亲的虚影,发现他左手的北斗印正在解开,右手终于松开了那半幅背扇。背扇飘落的瞬间,五十年前沉塘的河水从铜鼓中涌出,却不再冰凉,而是带着刺梨酒的温热。陈书礼的声音混着河水响起:“阿兰,我们的魂,该跟着三妹的背扇回家了……”
陆阿兰的幻影接住飘落的背扇,指尖抚过未绣完的双蝶纹,突然抬头用布依语唱起《补魂歌》:
“一针刺梨一针魂,
绣给情郎踏浪归——
五十年的河灯哟,
今日才照见郎的眉……”
她的声音像浸了月光的刺梨蜜,每一句都让蛊盅里的银蝶振翅。当唱到“汉家墨染布依针”时,十二只银蝶同时飞出,绕着刺梨树盘旋三圈后,分别钻进王阿婆的银蝶吊坠、陆阿兰的背扇、陈书礼的歙砚,还有西位年轻人的图腾里。阿岩脖颈处的逆生蛊纹终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刺梨藤蔓缠绕的“平安”二字,用的正是陈书礼的楷书。
二狗娃的竹笛此时吹出了《安魂调》。他看着三妹将绣魂匣埋入刺梨树根,匣盖上的并蒂莲突然开出真花,花瓣是靛蓝与月白相间,正是布依与汉家的代表色。宋俊蹲下身,用钢笔在青石板上刻下新的铜鼓纹——这次不是诅咒,而是七位族人血祭的方位图,每个星位旁都刻着小小的背扇图案。
“该给姑婆和阿兰姑姑‘补魂’了。”老族长捧着新制的刺梨酒,酒坛上缠着七色丝线,“布依人说,魂归河底后,要在祠堂供十二天灯,让魂灵认得回家的路。”他点燃十二盏刺梨油灯,灯芯用的是陆阿兰当年的绣线,火焰跳动时,众人仿佛看见两位女子在火光中梳头、绣花,耳边响起王阿婆教三妹唱的《背扇谣》:
“背扇背,背扇绣,
绣个新郎在心头——
不是别人的新郎哟,
是魂灵归乡的桥头……”
阿林突然取出父亲的歙砚,发现砚台缺口处竟长出了刺梨藤,藤蔓上开着一朵茉莉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极了母亲陆阿兰的眼泪。他小心翼翼的摘了一个花瓣,蘸上刺梨汁用针尖划破左手食指让自己的鲜血滴在花瓣上,然后举过头顶双手递给对面的三妹,
三妹接过花瓣,用银针将花瓣绣入背扇边缘。这次用的不是血,而是掺了刺梨酒的靛蓝线,每一针都带着酒香。二狗娃凑过来,耳尖通红地看着她手腕上的草环:“三妹,等你绣完这把背扇,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绣个荷包?”三妹的银针突然在布料上戳出个小窟窿,抬头时眼里却含着笑:“荷包要绣刺梨纹还是茉莉纹?”她故意顿了顿,“不过得先学会《求亲调》,别再把《对歌调》唱成《哭嫁歌》了。”
祠堂里响起低低的笑声,混着刺梨油灯的噼啪声。宋俊望着墙上的壁画,发现沉塘的书生与布依姑娘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和针,并肩坐在刺梨树下,脚下是流淌的河,头上是二十西节气铜铃拼成的银蝶。
当最后一盏油灯熄灭时,三妹的背扇上,双蝶护魂纹终于完整——两只银蝶的翅膀,用的是血与墨共同染成的丝线。这时,三妹独自来到河边。水面倒映着祠堂的灯火,像撒了一把碎星星。她摸着腕上的草环,想起王阿婆说过:“背扇上绣着别人的新郎,其实是在等自己的魂归。”此刻河底传来隐隐的歌声,是陆阿兰的《补魂歌》混着陈书礼的读书声,还有王阿婆哼的《引魂歌》,三种声音交织,竟成了最动人的《合婚调》。
“刺梨河水长又长——”她轻声唱着,将新绣的银蝶荷包放进河灯,“魂灵归乡路不慌——”河灯顺流而下,灯光映着荷包上的“二狗”二字,绣线在水中轻轻摇曳,像极了二狗娃吹笛时跳动的睫毛。远处传来竹笛的调子,正是《求亲调》的前奏。三妹笑了,知道那个总把耳尖憋得通红的少年,终于敢在月夜唱出藏了十几年的心思。刺梨坡的风掠过她的发梢,带着茉莉花的香,还有刺梨酒的醇,这是属于嘎王寨布依人家美妙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