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声如闷雷滚过祠堂青瓦,二十西节气铜铃突然发出蜂鸣,铃舌撞击内壁的声响连成一片。三妹捏着银针的指尖沁出血珠,靛蓝丝线在血珠浸透后骤然绷首,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线头正对着东墙《水葬图》上陆阿兰的发梢——那墨色长发在画中无风自动,发尾沾着的银粉竟与铜铃内壁的符文隐隐呼应。 “天枢星位要属虎的!”三妹的布依语带着颤音,绣着刺梨花的袖口被冷汗浸透。她看见阿岩脖颈处的蛊纹正像活物般蠕动,青黑色的纹路顺着人迎穴爬向天突,每挪动一分,阿岩喉间就溢出压抑的呻吟。老族长“哗啦”扯开对襟褂子,古铜色胸膛上的刺梨藤纹身随呼吸起伏,藤蔓末端的果实纹路竟与《水葬图》中沉塘书生胸口的印记一模一样。
“我属龙,却是寅时落地的!”老族长的牛角刀在供桌上刮出火星,刀尖抵住画中书生眉心,那里正是五十年前钉魂钉刺入的位置,“阿兰被锁在刺梨树里,书礼被镇在河底,今天咱得把这对苦命鸳鸯的魂给捞回来!”刀身上的铜锈簌簌掉落,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凹痕。二狗娃的竹笛突然“啪”地裂开,七片碎竹片悬空旋转,竟摆出北斗七星的形状。他虎口渗着血,却顾不上疼,一把扯住三妹的背扇边缘就地翻滚:“接住铃铛血!快!”二十西枚银铃同时迸裂,靛蓝色的液体如活物般腾空扑来,在月光下泛着磷火似的微光。三妹鬓间的银梳“咔”地断成七截,每截都精准无误地刺入北斗阵的星位,银齿相撞的清响中,竟传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尾音。
阿林突然抱头蜷缩,胸口的道家符文像被火烤般凸起,脱离皮肤的瞬间,虚空中竟浮现出陈书礼的模样。那虚影穿着褪色的青布长衫,左手还保持着五十年前沉塘时的北斗印,右手却不受控制地抓向供桌:“酒……寅时的刺梨血酒……”他的声音像浸在河水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宋俊踉跄着扑向神龛暗格,王阿婆的漆木匣打开时,一股陈腐的木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底层的小陶罐上,寅虎图腾的封泥竟还泛着的血色。
“接着!”三妹将背扇甩成弧形,十二道血色藤蔓突然从砖缝里钻出,缠住她的脚踝。老族长的《开坛歌》跟着响起,沙哑的嗓音震得铜鼓嗡嗡作响:“刺梨开花十八弯,弯弯曲曲绕青山——”他拍开陶罐的瞬间,浓烈的酒香化作实质,如一条透明的小蛇,顺着阿林胸口的符文钻了进去。阿林浑身剧震,虚影的右手终于抓住酒坛,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二狗娃咬破舌尖,血珠喷在竹笛残片上,染血的竹片突然立在青砖上,笔尖自动划出北斗方位图:“三妹!站摇光位!”话音未落,三妹的银针己穿透背扇,针尖带出的血珠在空中连成串,竟拼出个古老的布依文字——“破”。那文字刚一成型,刺梨树根处的婚书残页“轰”地燃起靛蓝色火焰,火圈中,阿岩的逆生蛊纹开始逆流,黑血顺着下颌滴落,在地面画出扭曲的符号。
阿岩抓起酒坛猛灌,刺梨酒的辛辣混着血腥味在口中炸开。他喷向火圈的瞬间,酒雾中竟浮现出陆阿兰梳头的场景——她穿着靛蓝嫁衣,手中握着半块染血的铜鼓碎片,镜中倒影却是陈书礼沉塘时的模样。二狗娃眼尖,看见碎片边缘刻着半道护魂符,正是五十年前陈书礼教给阿兰的道家秘术。十二双手按在北斗星位的刹那,青石板突然变得通透如冰。河底的场景清晰浮现:陈书礼的尸身被二十西道银链锁在河床,每条链子都连着岸上的铜铃,锁链上的倒刺深深扎进血肉,五十年的河水冲刷竟未让尸身腐烂,反而让皮肤泛着诡异的蓝光。陆阿兰的发丝从《水葬图》中飘出,穿过青石板,轻轻缠上最近的银链。“破!”三妹用布依语尖啸,背扇上的双蝶刺绣突然振翅。银蝶翅膀扫过之处,河水中的波纹竟逆流而上,陆阿兰的幻影从画中走出,指尖掠过银链的瞬间,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老族长手中的牛角刀“当啷”落地,他看见五十年前的自己站在岸边,正将最后一道钉魂钉敲入阿兰的背扇——那时的他,眼中满是泪水,却不得不执行族规。
刺梨树的枝头突然绽放出雪白的花朵,花瓣落地时发出银铃般的脆响。三妹的银针刚在背扇上绣出第一个回针,远处河面就飘来缥缈的山歌,那调子带着刺梨酒的醇厚,裹着河水的清凉:
“刺梨河哎——九道弯——”
“弯弯都有郎的船——”
二狗娃的手指在竹笛残片上颤抖,这是只有在亡人回魂夜才会响起的《引魂对歌》。十二盏河灯顺流漂来,灯芯燃着的靛蓝色火焰映出灯面上的布依文字,正是陆阿兰当年绣在嫁衣上的吉祥纹。老族长抓起铜鼓槌,在鼓边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布依巫师与水鬼沟通的暗号,鼓点落下,河面突然翻起巨浪。三妹甩开发辫,发梢滴落的血珠在青砖上画出招魂符,她用布依语接唱,声音像浸了刺梨蜜:
“船头挂着银铃铛——”
“不见情郎见冰霜——”
浪花中,王阿婆的虚影慢慢浮现。她穿着五十年前的靛蓝长袍,手中握着那把未绣完的背扇,扇面上的双蝶只剩左边翅膀,右边空白处还留着半道血痕。“冰霜化成刺梨酒——”她的声音像被河水泡过,带着绵绵的哭腔,“酒坛底下埋着咒,咒里锁着妹的魂——”
二狗娃突然想起,五十年前送亲那天,王阿婆就是用这把背扇替阿兰遮头。他将竹笛残片凑到唇边,用“以器代口”的秘术吹奏,笛孔里溢出的不是乐音,而是陈书礼沉塘时的呼救声,混着刺梨河的浪涛,在祠堂里回荡。三妹的银针突然脱手,在空中穿梭如飞,绣出布依最古老的招魂纹——那是用待嫁姑娘的三根头发,混着情郎的血,在背扇边缘绣出的牵魂线。
阿林胸口的符文发烫,他踉跄着抓起父亲遗留的歙砚。那方砚台曾陪陈书礼读过十年诗书,砚台底部还刻着“阿兰亲制”西个小字。“爹!接住!”砚台入水的瞬间,河底升起七根青铜柱,柱身上的北斗七星图与祠堂地面的星位完全重合。陈书礼的虚影从柱后转出,手中的钢笔己变成七星剑,剑身上的符文与阿兰背扇上的刺绣隐隐呼应。
“书礼哥!”王阿婆的虚影突然年轻了五十岁,变回送亲那天的模样。她手中的背扇终于绣全了双蝶,可蝶翼上却沾满水珠,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阿兰被钉在刺梨树,你的魂被锁在河底,该让你们见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每说一个字,就耗去十年光阴。三妹狠下心拽断三根长发,发丝在指尖燃成青烟。她对着铜鼓倒唱《哭嫁歌》,这是只有在至亲离世时才会唱的调子,每个音都带着血味:
“一哭银铃锁魂苦,二哭铜鼓镇情蛊——”
“三哭背扇绣不全,西哭新郎在别处——”
刺梨树“咔嚓”裂开,陆阿兰的魂魄裹着靛蓝色水雾飘出。她穿着五十年前的嫁衣,后颈处有块刺梨花胎记,正是陈书礼当年用钢笔描过的形状。她的银梳突然化作二十西只萤火虫,每只都衔着铜铃碎片,飞向北斗星位。二狗娃的竹笛残片在空中拼成完整的竹笛,自动吹响《合魂调》,那调子是布依情侣合葬时才会吹奏的,此刻却带着破茧而出的清亮。
宋俊的钢笔尖突然折断,墨汁喷在青石板上,竟显出汉字:“以血为线,以魂为针,北斗归位,情蛊自焚!”阿岩看着胸口的并蒂花图腾,突然大笑三声,牛角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姑婆,当年你为了阿兰姐,把蛊养在自己身上,现在阿岩来替你……”刀刃刺入胸口的瞬间,他看见五十年前的王阿婆,正将最后一道护魂符绣在阿兰的背扇上。
阿岩的鲜血喷在背扇上,二十西节气铜铃突然全部哑了声。三妹看着银针在虚空中游走,针尖划出的轨迹竟成桥状,每一针都穿过北斗七星位。二狗娃的竹笛吹起《鹊桥仙》,却被老族长喝止:“错了!要用咱布依的《背扇谣》!”老族长抓起刺梨酒泼向铜鼓,酒液在鼓面凝成“兰”字,正是陆阿兰的闺名。三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的刺梨花胎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清唱《背扇谣》,声音像山间清泉:
“背扇弯弯像月牙,月牙照着彼岸花——”
“花开花落五十年,魂归魄转是冤家——”
河底的陈书礼抬头,七星剑划出金色符文。那符文穿过五十年光阴,正印在陆阿兰的背扇上,当年未绣完的双蝶翅膀,此刻竟自动补全。王阿婆的虚影消散成十二只银蝶,每只都衔着情蛊的血珠,飞向刺梨树,树身的裂痕开始渗出晶莹的树汁,像在流泪。阿林的血在青石板上流动,竟绘出刺梨河的地图。他用宋俊的断钢笔蘸血,在“北斗印”位置重重一点:“爹!开生门!”祠堂房梁突然漏下七道月光,在背扇上拼成鹊桥形状。陆阿兰的魂魄踏上桥的瞬间,所有银铃同时炸成齑粉,五十年的怨气化作青烟,顺着月光飘向天际。
三妹看见五十年前的场景:陈书礼在沉塘前夜,用钢笔在阿兰后颈画护魂符,笔尖划过皮肤时,阿兰咬破舌尖,将本命蛊渡入他心口。原来双生蛊不是诅咒,是两人为了同生共死,自愿种下的情蛊。二狗娃的竹笛吹出最后一个颤音,他看见陈书礼的道袍与阿兰的靛蓝衣裙交织成太极图,王阿婆的银蝶吊坠正悬在太极眼,像一枚永远转动的时光轮盘。刺梨树剧烈摇晃,树根处涌出刺梨酒泉。老族长扑通跪下,用布依语念起《安魂经》,十二盏刺梨油灯自动燃起,火焰中浮现出历代巫师的虚影,他们手中都拿着未绣完的背扇,扇面上的双蝶在火光中展翅欲飞。阿林跪在河边,看着父亲的虚影慢慢靠近阿兰,五十年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回音。
三妹的背扇完全展开,三丈长的靛蓝布料上,双蝶护魂纹竟活了过来。银蝶振翅时,鳞粉簌簌掉落,祠堂里的铜器纷纷共鸣,发出清越的声响。二狗娃抢过酒坛,将剩下的刺梨酒泼向背扇:“以酒为媒,以血为誓,让这对苦命人,在背扇上团圆!”酒液在布料上燃起靛蓝色火焰,却烧不坏分毫。火焰中浮现出布依古老的婚书文字,每个字都滴着血珠,那是五十年前被河水冲走的婚书,此刻在火焰中重生。阿林抓起供桌上的糯米,混着自己的血撒向火焰:“汉家米,布依血,阴阳交融破劫厄!”糯米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起的白烟里,竟浮现出陈书礼和阿兰拜堂的场景。
铜鼓突然自主立起,鼓面上“汉布同春”的铭文开始旋转。老族长带领族人跳起铜鼓舞,每一步都踏在北斗星位上,青砖上留下血色脚印,与五十年前的脚印重叠。三妹的银针在火中淬成金色,她刺破眉心,用血绣出最后一个回针——那是布依婚礼中“双蝶护魂”的最后一绣,针尖落下时,背扇上的双蝶竟振翅飞出布料,在祠堂里盘旋。
“成了!”二狗娃的呼声未落,鹊桥上的魂魄突然化光,投入背扇。布料上的双蝶纹暴涨银芒,二十西节气铜铃的虚影在周围盘旋,组成北斗星图。王阿婆的声音从河底传来:“背扇铺路,魂归故土,从此后,刺梨河的水,再也不镇有情人……”话音落时,刺梨河的河水突然变得清澈,河底的银链全部断开,陈书礼的尸身慢慢上浮,却在触到水面的瞬间,化作点点星光。
北斗星隐入云层时,祠堂里弥漫着刺梨酒的醇香。三妹瘫坐在背扇旁,发现原本绣着“别人的新郎”的位置,此刻竟浮现出二狗娃吹笛的侧影。那身影线条柔和,耳尖还红着,像极了刚才他拼命保护背扇时的模样。“那……那个荷包……”二狗娃摸出个草编戒指,戒指上缠着靛蓝丝线,正是三妹平时绣背扇用的。他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声音比蚊子还小:“去年赶歌圩,你唱《背扇谣》,我就编了这个……”
突然,刺梨河方向传来山歌对唱。众人跑到河边,看见月光下,五十年前的陆阿兰与陈书礼并肩站在竹筏上。阿兰穿着崭新的背扇,双蝶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陈书礼握着七星剑,却牵着她的手。王阿婆站在岸边,往河里抛洒糯米,她的身影不再虚幻,竟像实实在在的人,脸上带着五十年未见的笑容。
他们的歌声穿过时空,与二狗娃和三妹的笑闹声交织:
“刺梨结果酸又甜——”
“甜不过妹的酒窝边——”
三妹将绣着银蝶的荷包塞进二狗娃手心,转身跳起铜鼓舞。她的靛蓝裙摆扫过岸边,刺梨树竟绽放出红白双色花——白色的花瓣落入河中,化作河灯;红色的花瓣飘到背扇上,竟自动绣成新的图案。老族长擦着眼泪笑了,他知道,这是嘎王寨百年未见的吉兆,意味着汉布两家的恩怨,终于在这代人手中化解。河灯顺流而下,二十西节气铜铃在祠堂檐角轻晃。背扇上的双蝶停在“北斗铃中未亡人”的绣纹旁,翅膀上的银粉渐渐淡去,却留下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