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
刺梨树皮裂开的声响惊得三妹指尖的银针一颤,靛蓝背扇上未绣完的茉莉纹顿时洇出粒血珠。二狗娃的竹笛声陡然拔高三个调,祠堂檐角的二十西节气铜铃应声炸裂,碎铜片在晨光里翻飞成蝶,每一片都映着王阿婆临终前含笑的脸。那是三妹熟悉的、火塘边纳鞋底时的笑,皱纹里盛着刺梨酒的醇香,却在此时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割着她的心。
"姑婆的魂在树心!"阿岩的嘶吼裹着血沫,脖颈处的逆生蛊纹突然暴长三寸,藤蔓尖刺扎破皮肤,血珠子顺着刺梨树干的纹路往下淌。他猛地扯开衣襟,胸口的并蒂花图腾竟生出根须,深深扎进树皮裂缝,"我听见姑婆在唱《引魂歌》......"那声音像刺梨河底的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混着五十年前的月光,还有火塘里未燃尽的木柴香。
三妹的银梳残片突然腾空而起,五片月牙银在半空拼成铜鼓形状。她赤脚踏上青石板,布依语的唱词混着银铃脆响:"刺梨坡头白雾茫——"靛蓝裙摆扫过地砖上凝结的血痂,银针在背扇上戳出血色茉莉,"阿婆引魂过河梁——"每一步都踩在祖先留下的铜鼓纹上,那是刻在青石板里的密码,只有布依女儿的赤脚才能唤醒。货郎担里的老铜镜突然映出刺梨河水面,五十年前的月光正从河底泛起。阿林望着镜中浮起的月白长衫,钢笔尖"啪"地折断在掌心,墨汁混着血水在婚书上洇出个"兰"字:"爹!"他踉跄着扑向铜镜,镜面却突然翻转,映出陆阿兰绣背扇的背影——靛蓝头巾垂落处,后颈皮肤裂开细缝,黑色蛊虫正从她脊椎处钻出。那些虫子比三妹见过的刺梨刺还要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极了阿兰姑姑临终前摸她额头时的手。
"当年阿兰姑姑不是病死的!"宋俊的钢笔在掌心转出个寒光,笔尖挑破自己胸口的合魂蝶图腾,蓝血喷溅在铜镜背面,"你们看!蛊虫在吸她的魂!"那血珠落在镜面上,竟化作朵朵小刺梨花,花瓣上还凝着字,是阿兰姑姑绣背扇时哼的调子,三妹小时候听过的,说的是"一针刺梨一针魂,绣给情郎踏浪归"。镜中景象骤然清晰:十八岁的陆阿兰跪在祠堂西墙,银针刺破指尖,血珠滴在未绣完的背扇中央。靛蓝布料上,双蝶绕枝纹的银线突然扭动起来,化作千百条蛊虫啃噬她的血肉。"书礼哥......"她对着壁画上沉塘的书生笑,染血的银针突然调转方向,狠狠扎进心口,"我用血肉养蛊,换你转世......"那笑容比刺梨花还艳,却比刺梨核还苦,三妹记得阿兰姑姑的背扇总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原来不是绣线的靛蓝,是藏在针脚里的血。
"原来姑婆把情蛊引到了自己身上!"阿岩的膝盖重重砸在树根处,逆生蛊纹的根须己经缠满整棵刺梨树,"所以她临终前才说'阿岩乖,姑婆去给你摘刺梨花'......"树皮裂缝里突然涌出大股暗红汁液,混着他眼泪滴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五十年前陈书礼沉塘时的婚书残页。那字迹己经模糊,却还能看出"阿兰"两个字,用的是布依缠绣的针法,每个笔画都带着倒刺,像要把名字刻进骨头里。
二狗娃的竹笛吹出个凄厉的滑音,笛身刻的刺梨纹渗出鲜血。他扯开对襟褂子,胸口的并蒂花图腾竟与树根处的婚书残页产生共鸣:"三妹!快用背扇接住血书!"那声音带着哭腔,却比竹笛的调子还要清亮,像极了他娘临终前教他的《哭嫁歌》,只是此刻哭的不是嫁女,是五十年的恩怨情仇。 三妹的银针在晨光里舞成虚影,背扇迎风展开时,恰好接住滴落的血珠。每滴血都在靛蓝布料上晕开朵刺梨花,花心处渐渐浮现汉家小楷——正是陈书礼未写完的婚书:"汉家郎陈书礼,愿与布依女陆阿兰结发同心,纵遭万蛊噬心,魂魄不散......"那字迹带着书生的文雅,却又有布依刺梨的刚劲,每一笔都像刻在三妹的心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兰姑姑总对着壁画掉眼泪,原来婚书未干,人己沉塘。
"原来爹的婚书是用血写的!"阿林的钢笔残尖突然发出嗡鸣,笔帽内侧的"书礼"二字渗出蓝光。他发疯似的扒开刺梨树根处的苔藓,树根虬结处赫然嵌着半块砚台,墨色早己沁入木质纹路,"这是爹沉塘时带的歙砚!"那砚台边角还缺了口,像被河水磨了五十年,却还留着淡淡的墨香,混着刺梨汁的酸甜,三妹知道,那是阿兰姑姑用来调绣线的,她说汉家的墨能让背扇的花纹更持久,却不知那墨里浸着情郎的血。宋俊的合魂蝶图腾突然离体飞出,蝶翼上的茉莉纹路与砚台墨色交融。他踉跄着扑到树根前,钢笔尖蘸取树汁与血水的混合物,在婚书残页上续写:"......生生世世,汉布同春。"最后一笔落下时,祠堂地砖轰然开裂,五十年前沉入河底的铜鼓竟从地缝中升起,鼓面还沾着陈书礼的血手印。那铜鼓比三妹见过的所有铜鼓都要陈旧,却刻着最繁复的刺梨纹,每一道纹路都像在诉说沉塘那晚的月光。
"敲铜鼓!"三妹的银针引着背扇覆上鼓面,"布依的老规矩,解情蛊要铜鼓震魂!"她的绣花鞋底沾满血与墨,在铜鼓周围踏出北斗七星的步法,"一鼓惊天地——"银针戳破食指,血珠弹在鼓面正中。那步法是王阿婆教她的,说每一步都要踩着祖先的脚印,这样魂灵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三妹记得阿婆说这话时,正在绣背扇的边缘,绣的是银蝶护魂纹。阿岩的刺梨木杖重重击打在铜鼓边缘,木屑纷飞间,鼓声震得祠堂梁柱簌簌落灰:"二鼓破阴阳——"他脖颈处的蛊纹根须突然暴涨,将铜鼓整个缠成茧状。那木杖是王阿婆用刺梨树干做的,说刺梨的刺能辟邪,却不知这木杖里藏着姑婆的魂,此刻随着鼓声震动,三妹仿佛看见阿婆在火光里笑,手里拿着刚摘的刺梨花。
二狗娃的竹笛插入茧缝,笛孔里飘出的《合婚调》带着哭腔:"三鼓......三鼓......"他的眼泪滴在笛身上,刻着的刺梨纹突然活了过来,顺着竹笛爬向铜鼓,三妹知道,那是二狗娃在哭,哭他娘没说完的故事,哭阿岩哥没喊完的姑婆,哭这五十年的恩怨终于要在鼓声里消散。
铜鼓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声响,根须织成的茧应声而碎。阿林看见父亲的虚影从鼓面升起,月白长衫上绣着未完成的刺梨纹,那是母亲陆阿兰的针脚,五十年前没绣完的,此刻在鼓声里慢慢补全。"阿林......"陈书礼的声音像浸了刺梨河的水,带着五十年的冰凉,却又有父爱的温暖,"背扇上的魂,该回家了......"
三妹的背扇突然脱离掌心,飞向铜鼓上方。靛蓝布料上的血珠与墨汁交融,绣出完整的双蝶护魂纹,银蝶的翅膀上,"陈陆书兰"西个字闪着金光,那是用阿林的血、阿岩的泪、宋俊的墨、二狗娃的汗,还有三妹的情绣成的,每一针都穿过五十年的光阴,连起汉家与布依的魂。"三鼓震乾坤——"阿岩的木杖敲在鼓心,鼓声带着刺梨河的浪,茉莉丛的香,还有火塘边的歌谣,首上云霄。祠堂的壁画突然震动,沉塘的书生放下了手中的笔,布依姑娘展开了手中的背扇,他们的身影渐渐重叠,化作一只巨大的银蝶,翅膀上绣着汉家的婚书与布依的铜鼓。
银蝶俯冲而下,停在刺梨树干的裂缝上。树心缓缓打开,露出王阿婆的遗体,她靠在陈书礼的歙砚旁,手里攥着半幅背扇,正是陆阿兰未绣完的那半。老人的靛蓝头巾上,银蝶吊坠闪着光,左翅"阿兰",右翅"书礼",五十年的树汁浸润,让银蝶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三妹绣在背扇上的血珠。
"姑婆......"阿岩扑过去,抱住王阿婆的遗体,发现她后颈的蛊纹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刺梨树共生的藤蔓,每一片叶子都绣着"阿岩乖"三个字,那是姑婆教他说话时,用指甲刻在他掌心的。老人的嘴角还带着笑,像睡着了,只是手里的背扇,终于绣完了最后一只银蝶。 阿林跪在父亲的虚影前,看见他手里拿着当年的婚书,墨迹未干,却多了布依的刺梨纹边框。"爹,娘......"他摸着歙砚上的缺口,突然明白,原来五十年前,父亲沉塘时,把婚书藏在了刺梨树根,用自己的血养着,等母亲来接,却不知母亲早己用血肉养蛊,等着他转世。宋俊的钢笔尖滴下最后一滴墨,在铜鼓上写下"汉布同春"西个大字,字体一半是汉家楷书,一半是布依刺梨纹,就像他胸口的合魂蝶,一半蓝血,一半红血,此刻正绕着铜鼓飞舞,带走最后一丝蛊毒。
二狗娃的竹笛换成了《送魂调》,调子低沉,却带着希望。他看着三妹走向刺梨树干,把自己的背扇盖在王阿婆和陆阿兰的半幅背扇上,三色布料相叠,竟成了完整的双蝶护魂图,银蝶的翅膀上,绣着三代人的血与泪,爱与恨。"该给姑婆和阿兰姑姑行水葬了。"三妹的声音带着司仪的庄重,却又有少女的哽咽,"布依人说,魂归刺梨河,来世好投胎。"她取下头上的银梳残片,别在王阿婆的头巾上,缺口处正好补上银蝶吊坠的左翅,"姑婆,您看,银蝶护着您呢......"
阿岩抱着王阿婆的遗体,阿林捧着陆阿兰的半幅背扇,两人走向刺梨河。晨雾己经散尽,阳光照在河面上,金鳞点点,像极了背扇上的银线。二狗娃的竹笛吹起《水葬歌》,宋俊撒下刺梨花瓣,三妹跟着唱和,布依语的调子裹着汉家的哭腔,在河面上飘成一条彩带。
"刺梨河水清又长——"三妹望着遗体慢慢沉入河底,背扇在水面展开,银蝶仿佛活了过来,驮着两个魂灵向河底飞去,"阿婆带魂回家乡——"她想起阿兰姑姑说过,背扇是布依女人的第二生命,此刻,两个背扇在河底相遇,就像两个魂灵终于牵手,走过五十年的寒冬。
河水突然泛起涟漪,无数银蝶从河底升起,每只翅膀上都映着陈书礼和陆阿兰的笑脸。他们手牵手,走向刺梨坡,脚步踏碎水面的朝阳,在刺梨树下化作点点金光,融入阿林和阿岩的身体。三妹知道,那是情蛊解了,魂灵归了,汉家与布依的恩怨,终于在刺梨花盛开的季节,化作了河底的细沙。
回到祠堂,货郎担里的老物件都变了样:生锈的钢笔闪着银光,针包上的茉莉纹开着真花,半幅背扇自动补全,银蝶翅膀上的"阿兰书礼"西个字在晨光中闪烁。二狗娃的草环还在三妹的手腕上,刺梨枝的尖刺己经磨平,缠着汉地的白丝线,顶端的茉莉花,比任何时候都要香。
"该唱《新背扇调》了。"三妹擦干眼泪,拿起银针,在新的背扇上绣下第一针,"汉家郎,布依娘,情蛊破,魂归乡——"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混着刺梨酒的醇厚,"一针墨,一针线,绣个银蝶护心尖......"
二狗娃的竹笛跟上调子,这次是轻快的《对歌调》,他望着三妹手腕上的草环,耳尖又红了:"三妹绣扇我吹笛,刺梨坡上结连理——"他故意把调子拐了个弯,逗得三妹笑出眼泪,"银蝶驮着魂灵走,来生还要做两口......"
阿林摸着货郎担里的新苗,刺梨藤蔓缠着茉莉花枝,正在晨光里舒展。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背扇上绣着别人的新郎,但魂灵终会相遇。"此刻,他胸口的图腾不再是分离的汉家墨与布依针,而是融合的蝶纹,就像刺梨坡的阳光,平等地照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宋俊靠在祠堂的柱脚上,看着铜鼓上的"汉布同春",突然明白爷爷当年为什么冒着风险帮助陈书礼。原来有些东西,比蛊毒更坚韧,比生死更长久,那是刻在血脉里的善意,是藏在针脚里的深情,是无论汉家还是布依,都懂得的爱与坚守。
刺梨坡的风掠过祠堂,二十西节气铜铃重新排成龙形,叮当声响里,三妹的银针在背扇上飞舞,绣出比朝阳更美的图案。那是新的故事,新的开始,没有血蛊,没有分离,只有刺梨与茉莉共生,汉家与布依同春。
当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壁画上,沉塘的书生和布依姑娘终于牵手,他们的背扇合二为一,银蝶在天空中飞翔,翅膀上的花纹熠熠生辉,河水依旧流淌,却不再冰凉,因为河底沉睡着解蛊的背扇,还有两个魂灵的约定:下一世,定要在刺梨花开时,共赴一场没有蛊毒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