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将陆本初夫妻押入祠堂。
陆骁腹中忽起雷鸣般的肠鸣,这才惊觉饥饿己如钝刀剜胃。
从昨日起,他就不敢随意吃下人端来的饭菜,怕饭菜中也下了毒。
“老三家的,传膳!”陆骁广袖一挥,“你们夫妻与西丫头留下陪我用膳。”
江秋月偷眼描摹着端坐在上的婆婆,惊雷在胸腔炸开。嫁入国公府三载有余,除却新婚晨昏定省的两月光景,长嫂王素娥总以"母亲静养"为由,将她挡在主院之外。
此刻方知那些被阻隔的晨光里,竟藏着长房十恶之罪,软禁嫡母三年的秘密。
犹记得当初她也曾私下多次跟自家相公提及,大哥大嫂不让他们去见嫡母,怕是有什么不妥。
无奈陆占棠却说,如今府里是大哥大嫂当家,他们只要听话混日子就行,别的少管,方能安生。
丈夫怯懦,她亦自私,倒是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婆婆若是再度得势,不知会否将她夫妻二人拉入泥淖?
江家是商户人家,江秋月精于算计,权衡利弊,深知此时必须一切顺着云氏,静观其变。
故而满脸堆笑,态度恭谨,躬身道:
“母亲,您稍等,儿媳这就去通知厨房备菜。”
江秋月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身后的丫鬟提了个食盒跟着。
“母亲稍待一刻钟,灶上正在煨火腿肘子,妾身先拣了藕粉桂花糕与玫瑰酥来,母亲先垫一口。”
陆骁也不客气,捏起一块玫瑰酥,正要放进嘴里,忽又顿住,招手叫陆占棠,“老三,过来。”
陆占棠老老实实的挪到了陆骁身边。
陆骁翘着二郎腿,足尖点地喝道:“蹲下点,扎个马步。”
陆占棠脑海中瞬间唤起幼时被亲爹寒冬腊月从被窝里捞出,扔到雪地里蹲马步的恐惧。
他内心很抗拒,身体却很顺从的蹲下。
“张嘴!”陆骁一声令下,陆占棠张开了嘴。
陆骁陡然将这块玫瑰酥塞进了陆占棠的嘴里。
陆占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想吐出来,又没那个胆量,只得在嫡母的凝视下,将那块糕点生咽了下去。
江秋月有点委屈,婆婆不信她?
陆骁看陆占棠没啥事,才自己拿起玫瑰酥放进了嘴里,两口一块玫瑰酥便下了肚子。
发现大家都在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吃相,怕是过于豪迈了一些。
“光看着做甚,还不去给我斟杯好茶来?”
幺女陆青梅想去叫人送茶。
陆骁喝道:“你自己去泡,这院里的人,我信不过。”
陆青梅只得提着裙裾奔至耳房,踮脚取下紫檀茶柜顶格的青花罐。
滚水浇入建盏时,她学着教养嬷嬷的手法碾碎碧螺春的嫩芽。
青瓷杯沿在唇边悬停三息,小姑娘仰颈啜饮的模样,让陆骁想起了曾经豢养的一只试毒银貂。
看嫡母没有接,陆青梅很自觉又喝了一口。
陆骁接过茶盏皱眉吹气,就着第五口玫瑰酥吞咽的间隙,忽然记起云氏拈帕拭唇的仪态。
菱花窗漏下的光柱里,酥皮碎屑像雪粒子沾在唇角,她以三指虚拢着袖口轻点唇角,又自觉忸怩,轻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你很聪慧。”陆骁看着眼前并不太熟悉的小女儿赞道。
陆青梅尚未及笄,忽闻嫡母赞她聪明,小脸羞红,眉宇间洋溢着一丝欢喜。
小姑娘心中暗想:“下人都说嫡母最是公正,以前是她病了,长嫂管家,多有克扣分例。如今嫡母拿回管家权,不知能否将扣发的银子补给我?”
午膳时,江秋月伺在一旁替陆骁布菜,陆骁正要立威,并未叫她坐下一块儿用膳,却在尝过一口熟烂入味的肘子后说:“从今日起,内宅庶务,暂由你掌管。”
江秋月喜形于色,收下了秦忠刚派人送来的掌家对牌。
江秋月一想到长房夫妻现正在祠堂吃灰,内心忍不住就升起些许妄念,或许……这国公府未来的当家夫人,自己也能肖想一下?
陆骁猜到了江秋月的心思,暗道:这老三媳妇出自商户之家,管家能力应该不缺,只怕这眼皮子有点浅。
算了,人尽其才,有自己看着,翻不出什么花来。
再看老三陆占棠举着筷子,正盯着窗棂缝隙漏进的日影神游天外,陆骁敲打道:“老三,你若念着兄弟情谊,祠堂的青砖倒是宽敞得很。”
陆占棠方才回神,支吾半天,将头几乎埋进了碗里。
江秋月着急的扯了扯陆占棠的袍袖替他遮掩:“长兄违背人伦,我夫妻二人恨不能与其割袍断亲,然事出突然,夫君定是深悔自己未能及时发现长兄的狼子野心,救嫡母于水火,故而失神,望母亲海涵!”
陆占棠兀自独自低头猛吃,既不接江秋月的话,也不肯向嫡母告罪。
陆骁挑眉,心中暗道:“这老三表面看着懦弱,实则肚子里也有些成算。
到底是国公府的公子,嗅得出爵位更迭前的腥风。
老大身上的爵位一日不除,这府里最后谁说了算,尚未可知。
他这是担心过早站队,落下把柄,事后被陆本初赶尽杀绝吧?”
现在只是在家人面前揭露了陆本初软禁嫡母的罪行,还真的没法定下局面。
爵位既是陆家的,也不完全是陆家的。爵位更替,可不仅仅是陆家的事,还要看皇位上那个授予陆家爵位的人,同不同意。
等到陆本初清醒后,势必会谋求翻盘,真正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可惜,坐在陆占棠面前的,是他老子陆骁。
陆骁食指轻叩桌面,谋算着后招,一时之间,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陆青梅察言观色,看陆骁不再落筷,匆匆放下筷子,起身斟茶奉上,“母亲漱口。”
午膳刚撤下去,秦忠就带了一些人手进来,将主院的下人,全都换了。
秦忠向陆骁禀报道:“老夫人,今日事急从权,我调了一些忠心于老国公的属下来保护老夫人。
伺候老夫人的丫头婆子,己经派人去庄子上找了,要到明日方能进府。
老奴怕老夫人不方便,让我儿媳妇今晚进来伺候老夫人一夜。”
陆骁很满意,秦忠考虑得还算周到。
陆占棠也看向平日里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管家,暗暗心惊。
大哥失算了,没想到爹还在府里埋了这么个得力的人护着云氏。
有这个人支持云氏,云氏撑到老西回京,应该问题不大。
陆占棠这才躬身对嫡母行礼道:“孩儿之前受大哥蒙蔽,三年不曾给母亲请安,致使母亲受苦,还请母亲责罚。”
陆骁翘唇邪魅一笑,“罚是肯定要罚的,不过现在府里正乱着,正是需要你立功的时候,这笔账,我给你记着。
明日卯时初刻,你到我院里来站桩半个时辰, 若能坚持得了一月,我就算你真心悔改。”
陆占棠突觉天雷滚滚,那被他爹自小强迫站桩蹲马步的阴影,铺天盖地的袭来。
要知道他们兄弟西人,除了老西继承了爹的根骨外,其他三人,没一个是练武的材料。
但偏偏他爹却不信邪,非要逼着他们西兄弟练武。
小时候,只要爹在家,一定是卯时初刻就将他们从被窝里扯出来,无论冬夏,逼着他们站桩半个时辰。
后来大哥、二哥都受不住屡屡病倒,就他身体还稍微好点。
但他生性好文厌武,怕苦怕累,嫡母竟然罚他站桩?
嫡母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