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王府主院居,层层锦帐内,一只苍白的手从内撩开了床帘。
萧淮的声音沙哑又沉冷。
“进来。”
于是,端着衣物饰品的丫鬟小厮鱼贯而入。
十六一进门就看见萧淮面白如纸地靠着床头坐着。
这状态,大概是一夜都没睡。
于是十六试探地问道:“主子今日早膳不如就在房里用吧,属下吩咐膳房那边送过来。”
萧淮微微摇头。
这就是还要起身去前厅的意思了。
十六见萧淮又恢复了以前那副并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也就不再多嘴。
服侍萧淮梳洗穿戴好后,十六推着他去往常与闻霜月一齐用饭的前厅。
昨夜的雪下得格外大,庭院己经埋了深深一层雪,扫雪的仆婢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吱嘎吱嘎地。
萧淮看着后院到前厅的那条小径。
洒扫的倒也麻利,己经早早把那条路的雪铲干净了,此刻只是有些湿漉漉的。
因为皇帝格外关照昭王府和萧淮的腿疾,每年冬天昭王府用的炭都是最好的银丝炭。
没有烟,炭身通红,还隐隐透着亮。
萧淮垂着眸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偶尔发出噼啪声的炭笼。
掌膳的姑姑见他这个模样,便猜出他在等人。
于是她给布菜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先别把膳食的盖子揭开,免得小夫人来了就冷掉了。
大约过了一刻,庭院中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闻霜月今日哆哆嗦嗦从被窝里爬出来,一头墨发只简单绕了两圈,只用根檀木簪子在脑后固定着,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身上的狐裘,小脸儿冻得红扑扑得,一路跑过来。
她看见萧淮,漂亮的眉眼就弯起来,还没走近就开始说起话来。
“王爷,这般冷的的天你竟然也不赖床?我还以为今天能听到丫鬟来说早膳迟一些呢,可冷死妾了。”
隔着雪幕,闻霜月一边跑一边瞅着萧淮看。
他今日穿了身群青色卷云暗纹广袖长袍,外罩一件玄色鹤氅,墨发束在缠枝莲鎏银冠中,被这雪景一衬,朗目疏眉,姿容如玉,说不出的清冷矜贵。
但就是,脸色似乎比昨夜还要苍白。
闻霜月一路跑到萧淮对面的桌前,屋里炭笼烧得旺,她把披风解了递给秋棠拿着,一撩裙摆坐下来,看着对面的格外恹恹无神的萧淮。
“王爷也没睡好么?”
“尚可,来了就用膳吧。”
闻霜月总觉得萧淮又好像回到了初见时那样,极不愿意说话。
她讪讪点头,看小丫鬟忙忙碌碌地布菜,自己则捧起了面前的粥碗捂了捂指尖。
一顿饭沉默地吃完,闻霜月听到萧淮说:
“天冷了,你的早膳以后就在房里用吧,不必过来了。”
闻霜月闻言,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看向萧淮。
如果一起吃早膳这项活动没有了,那她接触萧淮的时机不是更少了?
以后全凭在王府里偶遇?
可是大冬天的谁会逛园子啊。
于是闻霜月笑了笑:“不冷不冷,今日下着雪呢妾照样能起身,妾还是过来与王爷一起吧。”
萧淮纤长的羽睫一掀,幽冷的眸子看向闻霜月笑吟吟的脸。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
“不必。”
不必?
闻霜月想了想,这还是拒绝的意思。
“王爷是觉得今日等得太久了?那妾以后再早一点起来。”闻霜月眨眨眼睛,期待地盯着萧淮。
萧淮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心沉了下去。
“并未。”
“那...难道是妾方才说天太冷了惹王爷不快了?”
闻霜月连连挥手,解释道:“王爷可千万别把那当成抱怨,妾不过是随口一感叹,根本不...”
“闻霜月!”萧淮蓦地一拍桌子,眉宇间有几分阴沉的戾气。
这一瞬间,屋内的气氛沉到了极点。
闻霜月被这连名带姓的冷喝吓得一抖,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一双眼睛怔然地盯着萧淮。
“本王是不是太过纵容你,才教你对本王的命令一概不听!”
闻霜月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脖颈有些发硬,喉头像堵了一团东西。
她低下头,咽了咽,紧紧抿着唇,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没让眼睛里的泪花聚成团落下。
“妾听,妾听就是了。”
萧淮听着这细弱蚊蝇的声音,看着对面脸色一片青白,讷讷垂着头的闻霜月,他的手用力握成拳,然后沉了口气。
“回房。”
伺候净手的丫鬟立刻捧着水盆与巾帕上前。
萧淮走后,闻霜月感觉自己的盘子里被人放了块金丝卷。
“小夫人莫伤心,王爷他...这段时日,脾气就是要比寻常难测一些。”
“这通火,未必是冲小夫人发的,只是心中不快罢了。”
闻霜月抬头看着说话的若华姑姑。
若华笑了笑,继续道:“想来也是王爷心疼小夫人一早起身折腾得很,小夫人不必多心。”
闻霜月叹了口气,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软卷。
真的不是她太烦了吗?
不过,这样喜怒无常,大概对于一个双腿罹疾的人来说,才是正常的吧。
回去以后,秋棠见闻霜月坐在炭笼前翻话本都闷闷不乐地,又忍不住宽慰道:
“小夫人,若华姑姑的话,你可要往心里去一去,毕竟她是膳房的老人了,日日能见着王爷的,说的话自然有几分道理,小夫人切莫多思伤神才是。”
闻霜月躺在美人榻上,小脸儿写满了忧愁。
今日萧淮这通脾气真把她吓住了,可等过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她最担心的就是以后见不着萧淮了。
这样她还怎么做任务?
而且,她总觉得,萧淮这两天,很不对劲。
这脾气来得太古怪了。
闻霜月看向秋棠:“若华姑姑说,这段时日王爷脾气都会难测一些,你可知是为什么?”
秋棠缓缓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不过,想来王爷是这时候受的伤,想起从前,难免多有伤怀。”
闻霜月不是没想过这一点。
萧淮带征西军踏过天山阙和堕马渊那天,也是严冬。
不过,真的只是因为伤怀往事?
另一边,王府主院中。
十六看着静坐在窗前看雪的萧淮,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方才萧淮突如其来的脾气,他也惊了一跳。
不过他想着,王爷被病痛折磨得一夜未睡,还非要起身去找闻霜月一同用早膳,足以说明王爷还是有些在乎她的。
他知道内情,可闻霜月不知道。
方才她被吼了一声后,那泪花儿在眼睛里打转的神情他看了都不忍心。
可是王爷又不许他多说。
唉,愁人。
“王爷,你昨夜一夜未眠,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十六担忧道。
萧淮的腿,痛可不止痛一晚上。
昨夜是熬过去了,今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发作了。
萧淮没动,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这死一样的寂静被墨二的到来打破了。
墨二沉着脸进门,神色凝重地看了一眼十六。
十六立刻就知道了他有不好的消息的要说。
这个时机,坏消息无异于火上浇油,十六本想拦下,但萧淮己经注意到了墨二。
“说。”
“主子,岑南衣...被尚书府的人送过来了。”
十六眉心一跳,看向萧淮。“王爷,属下同墨二去接人吧,王爷好好休息一番。”
萧淮苍白的指节点了点扶手,“本王亲自去。”
无奈,十六只好同墨二推着萧淮去了府门口。
还没到门口,十六就皱起了眉。
他对血的味道极为敏感。
府门口,张伯站在一张简易的木榻上撑着伞。
萧淮走近,张伯立即道:“南衣姑娘受了些伤,老奴这就吩咐人带他下去养伤。”
萧淮只沉声道:“揭开。”
沉默片刻,十六上前,捏住了盖着木榻的麻布。
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骤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十六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人的确是活着送回来了,就是,也只剩活着了。
十六看向萧淮。
萧淮眼底如同打翻了一团浓墨,阴郁到极致。
他捏着的扶手发出一声清脆的木裂声。
“送回冬青阁,养伤吧。”
“他这模样,别让留芳院的人看到。”
十六和墨二齐齐颔首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