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长听完爷爷的讲述，手指在八仙桌边缘来回。桌面上积着薄灰，他用指腹画出的北斗纹路清晰可见。檐角的冰棱终于化了，水滴砸在青石板上，像是谁在敲打算盘珠子。
"得去那杉木楼旧址。"道长起身时，腰间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徒儿，你与为师一证通前往，定要除了这祸害。"
我们踩着开春的泥泞上路。道长的青布包袱里装着黄纸朱砂，还有个小巧的青铜铃铛，铃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爷爷的烟杆头沾了晨露，在日头下泛着清冷的光。
经过歇脚崖时，岩缝里窜出只白鼬。这畜生竟不怕人，立起身子冲我们作揖。道长甩出枚铜钱，那鼬子叼住钱币的瞬间，浑身白毛突然炸成血红，"吱"地惨叫一声逃走了。
"好重的怨气。"道长弯腰捡起铜钱，钱眼里卡着根女人的长发。
杉木楼旧址己长满野蒿，断墙根处却开着几簇猩红的杜鹃。我蹲下想摘，指尖刚触到花瓣，整株花突然枯萎成灰。灰烬里露出半截断簪，银簪头雕着并蒂莲，莲心嵌着粒发黑的珍珠。
道长在废墟西角插上青竹签，竹签顶端各悬枚铜钱。他从包袱里取出个粗陶碗，碗底刻着八卦图，倒上半碗浑浊的井水。当铜钱开始无风自转时，井水表面浮出细密的气泡，像是底下有东西在呼吸。
"童子血三滴。"道长递来银针。我刺破指尖时，血珠竟悬在针尖迟迟不落，首到坠入碗中发出"滋啦"声响，腾起的白烟里裹着焦糊味。
铜钱突然齐声嗡鸣。地面渗出暗红的液体，沿着砖缝爬成个人形轮廓。道长将桃木剑插入轮廓心口，剑身瞬间爬满冰霜。他让我捧住陶碗，自己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桃木剑上。
冰霜融化的刹那，阴风裹着腐叶平地而起。红衣女子就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绣鞋上沾着湿泥，裙摆还在往下滴水。她的脸像是蒙着层雾气，唯有嘴角那抹笑清晰可见。
"小郎君好俊的眼，要不要姐姐疼疼你啊？"她开口时，西周草木同时结出白霜。
道长的铜铃突然炸响。红衣女子身形一晃，发间银簪落地，雾气消散后露出张青紫的脸。她的脖颈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里塞着团发黑的棉絮。
"说吧。"道长抖开黄符，"为何缠着文家二郎？"
女子突然尖啸，断墙上的野蒿尽数枯死。我的耳膜刺痛，陶碗里的血水翻涌如沸。道长迅速将桃木剑横在我眼前，剑身映出的女子面容正在飞速变幻——从妙龄到腐烂尸骸，最后定格在个梳双丫髻的少女模样。
"早些时日..."女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爹爹带我们兄妹五人去汉口贩茶..."
那是个阴雨缠绵的日子。苏家茶队三十七口人，连带二十匹驮马，浩浩荡荡行至野人岭。十五岁的苏玉娘戴着帷帽骑小灰驴，怀里抱着装干茉莉的绣囊。
变故发生在子夜。值夜的伙计刚敲完三更梆子，山道上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马匪的砍刀劈开油布时，新茶混着人血溅在青石板上。苏老爷被长矛挑在树杈上，肠子垂下来像条猩红的绦带。
"大哥说这丫头水灵..."女子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溃烂的刀疤，"他们把我按在茶筐上，竹篾刺进后背也没觉出疼..."
她突然伸手抓向虚空，指甲缝里嵌着茶叶碎末："最疼的是他们往我嘴里塞生茶叶，说城里小姐就该多吃些..."
道长的铜铃裂了道细缝。我手中的陶碗开始震颤，水面浮现出零碎画面：折断的银簪、撕碎的绣鞋、还有只滚落山涧的翡翠耳坠。
"他们把我埋在盐道旁。"女子指向废墟后的老槐树，"正对着驮马踩出来的蹄印..."
道长突然抛出一把糯米。米粒落地成卦，竟显出个残缺的"冤"字。他让我解开衣襟，露出锁骨处未褪净的蕈纹。女子见到那暗红痕迹，突然扑到我跟前，腐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你身上有他们的味道！"
桃木剑及时横在我们之间。道长点燃三柱线香，烟气在空中凝成匹惊马形状："看看这孩子眼下的痣。"
女子怔怔地望着我右眼下的褐痣，那是胎里带来的印记。她突然掩面痛哭，指缝里渗出黑血："小弟...竟是小弟..."
原来那夜苏家最小的儿子被马匪掳走，左耳后有块铜钱大的胎记。我的胎痣位置竟与那孩子分毫不差。女子误将我认作转世的幼弟，才想通过二叔引我来此相见。
"他们往我棺木上泼热盐..."女子身形开始透明，"说是镇住冤魂..."
道长突然用桃木剑挑起那截断簪。簪子落入陶碗的瞬间，井水变成血红色。他让我咬破中指，将血滴在女子虚影的眉心。
"说全那伙人的名号！"
"独眼赵三刀！"女子凄厉的喊声震落树梢残雪，"络腮胡胸口纹蜈蚣！还有个戴玉扳指的，他们喊他少当家..."
陶碗突然炸裂。血水溅到爷爷的烟杆上，铜烟锅腾起青烟，烟雾里浮现出个戴瓜皮帽的侧脸——正是当年盐队独眼龙的模样。
女子彻底消散前，突然将冰冷的手按在我心口："小弟...小心赵三刀，他的背后还..."
最后那个字被山风卷走，只留下满地枯死的杜鹃。道长的桃木剑断成三截，断口处渗出细小的血珠。他蹲在槐树根旁挖了半盏茶功夫，起出个沾满盐粒的头骨。
回程时经过歇脚崖，爷爷突然驻足。他在岩缝里摸出块盐砖，砖体内部裹着半片发脆的绸布——正是苏玉娘描述过的茶队油布残片。
马道长连夜在祠堂起坛。当那截头骨被投入火盆时，二叔房里的铜盆突然沸腾，浑水里浮出几十颗带血的马牙。更夫说那夜听见山道上响起杂沓的马蹄声，像是三十七匹驮马驮着无头人奔往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