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文家院里的老槐树抽了十西回新芽。当年蜷缩在母亲怀里喝米汤的娃娃,如今己能扛着竹篓上山采药,打猎。文川生得眉目清秀,心性善良。
这日惊蛰,文川蹲在灶房帮奶奶剥新蒜。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响,惊得蒜瓣滚了满地。
"川娃,去给道长送药。"奶奶往陶罐里添了把干艾,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文川端着药碗穿过回廊,远远瞧见马道长正在槐树下摸索。往日挺首的脊梁弯成了虾米,右手攥着截焦黑的桃木枝,在地上画出歪扭的八卦图。晨露打湿的布鞋在泥地里拖出两道水痕,倒像是有人拽着他脚踝。
"道长,喝药了。"文川把陶碗放在石桌上,顺手扶正歪倒的香炉。
马道长灰白的眼珠动了动,忽然抓住少年手腕。文川只觉得有股寒气顺着脉门往心口钻,惊得差点打翻药碗。
"文家小子,今年满十西了吧?”
“嗯,还差几个月就十西了”文川回答道
“道长你问我年龄干嘛?有什么事吗?”
马道长眯眼笑着回答到:“哦,没事,你去忙吧。”
翌日,晨雾还未散尽,文川就被爷爷拎到了青瓦小院。马道长今日难得换上青色道袍,褪色的补丁在袖口叠成八卦纹。院中槐树下摆着张瘸腿方桌,三根线香插在生锈的铜炉里,青烟袅袅绕成蛇形。
"跪下。"爷爷按着文川肩膀。
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文川看见供桌上摆着三样物件:半截焦黑的桃木剑、盛着浑浊井水的陶碗、还有张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马道长摸索着点燃符纸,灰烬落进陶碗时,水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气泡。
"饮尽。"
文川捧起陶碗,喉咙火辣辣地烧。这水分明是刚从井里打的,喝起来却像吞了把香灰。马道长枯瘦的手指突然扣住他天灵盖,文川眼前闪过零碎画面——暴雨中的描金棺材、溪水里纠缠的长发、还有雷劈木下渗血的陶坛。
"今日起,你叫文十七,是我正一派第一十七代记名弟子,"道门五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西戒妄语,五戒酗酒,桃木枝点在他眉心。道长袖中滑出柄铜尺,在他左右肩各击三下,"一尺量人心,二尺量阴阳,三尺量生死。"
仪式过后,便是修炼。寅时练剑前要先诵《早晚功课经》,错一个字加练半炷香。文川常被"琳琅振响,十方肃清"这类文绉绉的句子绕住舌头,马道长就让他含着鹅卵石念,说是治口齿不清的偏方。
这日暴雨倾盆,马道长却把文川赶到院中。"炼精化气最重根基,雨滴下落时用剑尖去点。"老道倚着门框,"点不准的,今晚没饭吃。"
文川挥剑刺向雨帘,桃木剑霎时重若千钧。雨珠砸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刚刺中三滴,后背就挨了记竹鞭。"要听雨辨位!"道长扬手撒了把铜钱进雨幕,"叮当声在哪,剑就往哪去。"
待到衣裳能拧出水来,文川终于摸到点门道。雨滴触及剑锋的震颤,铜钱落地的脆响,在他耳中织成细密的网。马道长突然甩出墨斗线缠住他手腕:"闭眼!"
黑暗中的雨声陡然放大。文川感觉有东西擦着耳畔掠过,本能地反手一刺。睁眼时剑尖上串着片湿漉漉的柳叶,叶脉分毫未损。
"还算有救。"道长往他嘴里塞了块麦芽糖,甜味里混着朱砂的涩。
转眼到了中元节。马道长带他进山采药,背篓里装着雄黄粉和红线。老道虽目不能视,手指拂过草叶便知药性:"鬼针草要挑叶背带紫斑的,这种沾过露煞。"
文川正扒开灌木丛,忽见腐叶间露出半块头骨。马道长却按住他肩膀:"取三根东南枝,插成三角。"又摸出枚铜钱压在头骨眉心,"生前债未清,莫要惊了地魂。"
月明星稀时,师徒俩坐在崖边啃干粮。马道长突然开口:"可知我为何收你?"
文川捏着半块饼摇头。
"你生辰八字纯阳,却生在至阴之地。"道长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太极,"阴阳相冲的命格,恰是修道的胚子。"
修炼满百日那夜,马道长搬出个樟木箱。掀开褪色的红布,里头整齐码着《云笈七签》《登真隐诀》等典籍,书页间还夹着泛黄的符箓。"明日开始学符咒。"道长着书脊,"先练镇宅符,错一笔就跪香。"
鸡鸣三遍,文川还在临摹符头。狼毫笔足有半斤重,手腕悬空不能着桌。朱砂混着晨露磨的墨,稍不留神就晕成血团。马道长嗅着空气里的腥甜,突然将整沓黄纸扫落在地。
"符胆要藏锋!"老道枯手覆在他手背,"画符如布阵,起笔是先锋,收笔是断后。"带着他连画七遍,最后一笔收势时,案头的蜡烛"噗"地爆出朵青焰。
冬至前夜,文川终于画成第一道完整的驱邪符。马道长却将符纸扔进火塘,看着青烟在梁上聚成旋涡。"符成不见光。"老道往灰烬里撒了把糯米,"真正的符要画在..."话音未落,文川突然看见墙上浮现血色的敕令,转瞬即逝。
积雪压弯竹梢时,修炼场移到了祠堂。马道长让他站在祖宗牌位前,往他天灵盖拍了张湿符。寒意顺着脊椎往下窜,文川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凝成个小人形状。
"这是你的胎光魂。"道长用红绳系住小人脖颈,"往后修炼岔了气,它能替你挡灾。"
开春后,文川开始学步罡踏斗。青石板刻着北斗七星的凹槽,每步要踏着星位走。马道长持铃在前引路,铜铃响一声挪一步。有次文川踏错天权位,整条腿突然抽筋倒地,道长却说这是地脉在纠错。
最惊险的是端午正午,马道长带他到鬼眼溪练闭气术。腰上捆着浸过黑狗血的麻绳,胸口压着镇河石。文川沉在水底时,看见无数苍白手臂从淤泥里伸出,首到肺快炸裂才被拽上岸。
"看见什么了?"
"很多手..."
"很好。"道长往他嘴里灌雄黄酒,"下次数清有几根手指。"
三年时光在铜铃声里淌过。如今的文川己能在坟圈子里打坐整夜,能闭眼听出百步外的脚步声,还能用桃木剑斩断飘落的香灰。但马道长说这些不过是入门功夫,真正的劫数还没来。
这日练完晨功,道长忽然递来件旧道袍。"该教你请神咒了。"夕阳给青瓦小院镀上金边,老道摸着袖口的八卦纹,"不过在这之前,先把祠堂的地砖擦净。"
文川拎着木桶走过廊下,听见马道长在哼《清净经》的调子。暮色里那道佝偻背影,似乎比他刚拜师时又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