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溪涧的冰面裂开细缝,第一尾鲫鱼甩着尾巴跃出水面,惊碎了满溪的桃花影。林小满蹲在青石板上浣衣,木盆里的皂角水泛着细密的泡沫,将她腕间的红绳染成淡青色。远处的桃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她发间,像谁撒了把揉碎的云霞。
“阿姐,沈公子说今日教我认《千字文》!”虎娃赤脚跑过田埂,手里攥着根刚折的柳枝,梢头缀着鹅黄的嫩芽,“他还说等读完书,带我去镇上看杂耍!”小满笑着用衣袖帮他擦去鼻尖的泥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竹哨声——是周二郎的牛车,车斗里堆着新砍的竹子,竹篾间插着几枝野杏花,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林姑娘,”周二郎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镇上的糖铺新出了桃花酥,你尝尝?”油纸包上印着淡粉色的花瓣纹路,打开时飘出清甜的香气,酥皮层层叠叠,中间裹着细腻的桃泥馅。小满注意到他袖口补着块淡蓝的布料——是她去年送的旧帕子,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光。
三人正说着话,玉芙的马车停在溪边。她穿着件浅绿的春衫,裙摆上绣着初放的迎春,手里抱着个描金匣子:“小满姐姐,怡安伯府的点心铺开张了!这是新打的招牌,你看!”匣子掀开,里面是块鎏金匾额,“田园醉”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落款处盖着怡安伯府的朱红印章。
沈砚之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握着卷图纸,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按照你说的,把作坊的窗户改大了三尺,这样春日的阳光能照到灶台。”图纸上用朱砂笔圈着几个红点,旁边注着“通风”“采光”的字样,角落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显然是虎娃的手笔。
晌午时分,老厨子带着几个学徒来了。他们背着雕花食盒,里面装着京中刚流行的“田园系列”点心——玫瑰茯苓糕、 lavender 千层酥、桃花酿米饼。“这些可都是借了林姑娘的方子,”老厨子笑得眯起眼,将一块玫瑰糕塞进虎娃手里,“如今京里的小姐们都说,吃着这些点心,就像闻见了乡下的溪水声。”
小满尝了口桃花酿米饼,糯米的清甜混着酒曲的微醺,竟比记忆中的味道多了份雅致。她忽然想起去年今日,自己还蹲在灶前用粗陶碗揉面,如今这双手却做出了能进京的点心,连指尖的茧子都好像沾了些甜香。
午后,众人去后山上给梅树施肥。沈砚之执意要扛锄头,却被周二郎抢了去:“你这细皮嫩肉的,别磨破了手。”两个少年在桃林里推搡,惊起几只花蝴蝶,虎娃见状也跟着跑,不小心摔进铺满花瓣的草窠里,惹得玉芙笑出眼泪。小满看着这场景,忽然觉得眼前的春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连风中都飘着股蠢蠢欲动的、说不清楚的欢喜。
傍晚回城前,玉芙忽然拽着小满躲到桃树下。她从袖中掏出个红丝绒匣子,里面躺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足,映着夕阳的光:“这是我娘的陪嫁,送给你当...当定情信物。”小满吓了一跳,慌忙推拒:“你这傻姑娘,我哪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玉芙却硬塞到她手里,耳尖红得比桃花还艳:“你还不明白吗?沈公子和周大哥...他们都...”
话音未落,虎娃的叫嚷声传来:“阿姐!周大哥把沈公子推到溪里啦!”两人慌忙跑过去,只见沈砚之站在溪水里,青衫湿透,周二郎在岸上抓耳挠腮,手里还攥着半截柳枝。“他...他说要帮我摘溪里的桃花,”周二郎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就...”
小满看着浑身滴水的沈砚之,又看看手足无措的周二郎,忽然笑出了眼泪。虎娃蹲在岸边捡鹅卵石,玉芙用帕子帮沈砚之擦头发,老厨子在一旁摇头叹气,远处的牛棚里传来老黄的低鸣,混着归巢的鸟鸣,织成了一曲乱糟糟却暖融融的春之序曲。
夜里,小满坐在窗前补周二郎的旧袄。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声,惊飞了只扑火的飞蛾。她摸出藏在袄子里的竹哨——是周二郎新刻的,哨身刻着简单的稻穗图案,旁边还刻着个“满”字,笔画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麦浪。
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她掀开窗帘,看见沈砚之站在月光里,怀里抱着个木箱。“给虎娃的书,”他的头发还带着溪水的湿气,“还有...给你的。”木箱里是一套崭新的《齐民要术》,书页间夹着朵干花,正是去年秋天他在田里捡的野菊。最底下压着张字条,字迹力透纸背:“愿随君种十里稻花,看西季风长。”
小满攥着字条的手忽然发抖,听见篱笆外传来周二郎的竹哨声,吹的正是她教虎娃唱的《采桑谣》。夜风掠过桃林,落下一片花雨,有几片正巧飘进木箱里,与那张字条叠在一起,像幅未干的水彩画。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老厨子说的“好味道里藏着人心”,此刻忽然明白,这人间烟火里最动人的,从来不是方子有多精妙、器具有多华贵,而是有那么几个人,愿意陪你在春日里种稻、夏日里摘花、秋日里收麦、冬日里扫雪,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带着人心温度的甜。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像场不会停的雪。小满摸了摸腕间的红绳,又摸了摸手里的翡翠镯子,忽然觉得这春夜的风竟有些发烫。远处的竹哨声渐渐近了,混着某个少年的脚步声,还有老黄嚼夜草的响动,在月光里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将她轻轻裹住,裹进这充满希望的、蓬勃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