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一日,林小满在灶间捣鼓新方子。石臼里的黑芝麻混着核桃仁碎,被捣得沙沙作响,香气裹着灶膛的暖意漫出来,惹得虎娃踮着脚扒着灶台首咽口水。“阿姐,给我留口碎末呗。”少年鼻尖沾着黑黢黢的芝麻粉,活像只偷喝墨水的小兽。小满笑着用木勺敲他手背:“等蒸成芝麻糖糕,给你留最大的那块。”
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玉芙的马车停在篱笆外,车帘掀开时飘出缕细烟——是暖炉的炭火气。她裹着狐裘跳下车,发间戴着的珍珠步摇上凝着霜花,怀里却抱着个草编食盒:“快尝尝,京中刚流行的奶酥皮点心,我让厨子改成了咱们的薰衣草馅。”
食盒掀开的瞬间,小满愣住了——奶黄色的酥皮层层叠叠,中间嵌着抹淡紫的馅料,正是她去年秋天晒的薰衣草碎。“怡安伯府的点心师傅说,”玉芙用帕子擦着睫毛上的雪,“这味道像把整个夏天的风都揉进了酥皮里。”话音未落,沈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马车旁,他卸下雪衫,露出里面半旧的青衫,袖口还沾着片没拍掉的稻草。
“林姑娘,”他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包得方方正正的羊脂膏,“上次送的用完了吧?这次多添了薄荷脑,抹手更清爽。”小满接过时,注意到他指尖有道新疤——是前日帮父亲修犁耙时划的。她忽然想起昨夜缝补他的青衫,在衣襟内侧绣了朵极小的夕颜花,针脚歪歪扭扭,藏在布料纹路里,像句不敢说出口的悄悄话。
晌午时分,怡安伯府的管事如期而至。这次随他来的不是贵妇人,而是位穿藏青长袍的老厨子,腰间别着的铜钥匙串足有半尺长,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我家夫人说了,”管事搓着冻红的手,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腌肉,“要学做林姑娘家的梅子蜜饯,得从挑梅子树开始。”
小满带着众人往后山走,雪地上的脚印叠着前日的旧痕。老厨子忽然停在棵歪脖子梅树前,指尖叩了叩树干:“这树龄怕有二十年了吧?结的果子酸涩带甘,最适合腌蜜饯。”小满点点头,想起父亲说过,这棵树是她出生那年栽的,每年结的果子都要留一筐,腌成蜜饯给她开春解腻。
回到家时,周二郎正蹲在院子里修篱笆。他肩膀上落着雪,手里握着根新砍的竹枝,竹节处还缠着圈红绳——是小满去年送他的护身符边角料。“周大哥,”虎娃举着芝麻碎跑过去,“阿姐说等你修完篱笆,能尝块新做的糖糕。”周二郎抬头,目光与小满相撞,耳尖倏地红了,比篱笆上挂着的干辣椒还要艳。
老厨子在厨房里一待就是半日,从腌梅子的陶罐到晒蜂蜜的竹筛,样样都要细细查看。当他看见小满用粗布帕子过滤梅子酱时,忽然叹了口气:“京里的厨子都用细纱布,我却觉得这粗布滤出的酱,倒多了股布纹里的太阳味。”小满笑了,想起母亲说过,从前外婆腌酱时,总说粗布帕子吸过露水和星光,比什么都干净。
傍晚送走客人时,老厨子怀里抱着个粗瓷罐,里面装着半罐腌好的梅子酱,罐口系着的红绳上还坠着颗虎娃送的鹅卵石。管事临走前塞给小满个锦缎小包,里面是京中名师画的《腌渍谱》,扉页上用朱砂笔圈着“粗陶为佳”西个字。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小满坐在窗前给虎娃缝新衣,煤油灯芯被调得很亮,把她的影子投在新换的木窗棂上。窗台上摆着沈砚之送的羊脂膏,旁边是周二郎新做的竹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狼毫笔——是虎娃用攒了三个月的板栗跟镇上书生换的。
“阿姐,”虎娃忽然指着窗外,“周大哥又在扫雪了!”小满掀起窗帘,看见月光下周二郎的身影,他握着把竹扫帚,正认真地扫着通向柴房的小路,雪粒子落在他的斗笠上,像撒了把碎钻。她忽然想起白日里老厨子说的话:“好味道里藏着人心。”此刻看着窗外扫雪的少年,忽然觉得这话竟比任何菜谱都要精妙。
子时三刻,门缝里塞进个油纸包。小满打开一看,里面是块烤得金黄的糖糕,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力透纸背:“尝了新方子,薄荷脑放三钱刚好。——沈砚之”糖糕上还带着体温,咬下去时,里面的黑芝麻馅正缓缓流心,混着若有若无的薄荷香,竟比记忆中的任何味道都要温暖。
她摸了摸腕间重新编好的红绳,绳尾系着颗新收的山楂核,又看了看窗台上那罐被贵妇人带走的梅子酱——此刻罐子里空了,却留着股淡淡的甜香,像整个冬天的阳光都被腌在了里面。远处传来耕夫打更的声音,混着老黄在牛棚里的反刍声,还有某个少年扫完雪后哼的小调,在雪夜里织成了张温柔的网。
原来这世间最浓的年味,从来不在金盏玉盘,而在有人为你扫雪、为你留灯、为你把寻常食材酿间至味。就像这雪夜里的粗陶与金盏,一个盛着烟火,一个载着月光,却同样能承住这岁寒里的暖意,和那些渐渐在雪地里发芽的、说不出却看得清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