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荆辞渊眸色晦暗不明,他抬手摁了摁略显疲倦的眉心,随后看着电报略微沉思,“三千人的手枪团,潇城不愧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萧乾忠好大的手笔啊。季春,你继续让情报处盯紧萧乾忠,猪总要养肥了再吃肉。”
“好,大帅放心,我会谨慎行事。”温阳虔诚地看着荆辞渊,他像冰凉的骨刀,刀刃锋利又明亮,似乎可以照的出荆辞渊眼底的欲望,可他并未有丝毫动摇,他所求不过是想尽可能的替荆辞渊排忧解难,仅此而已。
吴镇绪也让勤务兵端来醒酒汤给大家喝,庆功舞会难得放松,他们几人都喝了不少酒,纵使洗了澡换了衣裳,可酒味依旧很浓,他又细心的命侍应生在酒店大堂点燃鹅梨帐中香。
段锦语满腹疑惑:“哥哥,这深更半夜,战事又刚刚结束,祁正清此时此刻不忙着回北平向顾朔风邀宠讨赏,他好端端的见我们干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宋执玉靠着秦惟楚神色恹恹的喝解酒汤,舞会上他喝了不少的酒,除了几块甜品,又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因此胃部有些难受。
“或雍,你是不是胃不舒服?”荆辞渊见宋执玉面色有些白,又见他一直将手放在小腹上,便及时察觉出他的异样,“吟啸,你打电话让明朗来一趟,再让厨房煮些阳春面,炒几道简单的菜,大家晚上都没吃多少东西。”
宋执玉摇摇头,他解释说:“大帅,我没事,太晚了不用让袁医生特意跑一趟,我就是酒喝多了又没吃东西,这才有点难受,等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
“或雍,你坚持会儿,我去拿一个暖水袋来。”秦惟楚小心翼翼抽出自已的胳膊,他很快灌好了热水袋,用毛巾裹住放在他胃部。
“这哪能行啊,胃病不能拖的,还是让明朗来给你看看吧。”荆辞渊语气不容置喙,他又抽烟,随后轻叹,“语儿,我也猜不到祁正清的真正目的,但愿不是圈套。”
曾延祥会心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祁正清归根结底是陆军总长,咱们荆家军的庆功会他来凑一凑热闹也无可厚非,大家不必过于紧张。”
“叮铃铃……”
袁墨从洛阳打来电话,天色已晚,他在野战医院替伤兵做完手术,便回住所睡下来,又被徐行骤然喊醒,他在电话中仔仔细细问了宋执玉的情况,确认他没有大碍后才松了口气,他并未开药,只是嘱咐让宋执玉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好好睡一觉。
就在众人说话间,阳春面已经煮好了,恰好曾延祥坐在沙发最外侧,他便主动起身给大家盛面。
西蓝花焗三文鱼、西芹百合、香菇炖鸡、莴笋炒瘦肉、松茸炒蛋、焖饼卷小羊肉、腐竹蒸牛肉、灵芝乌鸡汤、龙利鱼丸山药汤、又蒸了一笼屉红糖馒头和几碟糕点,郑县饭店的厨师手艺很好,做菜麻利又好吃,这次没再开酒,只煮了一锅养胃的山药小米粥。
秦惟楚单手给宋执玉拿着热水袋,单手吃面,他吃着面突然道:“不会咱们正吃饭,然后祁正清突然进来了吧?”
“徽之,你可别乌鸦嘴啊!”段锦语当即制止他,听到这则消息他脸瞬间皱成一团,连碗里香气扑鼻的阳春面都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曾延祥忍俊不禁:“徽之,你胡说什么呢,哪儿就这么巧了啊。”
“伯铖兄所言极是,语儿,你尽管放心,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啊。”荆辞渊也笑着点头附和,他又出言宽慰,“再说了,他该来来,咱们该吃吃,又不耽搁。谁让他不提前通知的,他又不会吃人,有我在呢,怕什么!”
众人于是细嚼慢咽的吃完饭,此时离九点还剩十分钟,大家都看得出祁正清这是想端架子,来个压轴登场。
见大家等的无聊,简盈虚便主动问:“大帅,你紧张吗?”
“不紧张。”荆辞渊妥帖收起自已在清江时写的纸条,上面承载着秦涧泉的殷殷教诲,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没想好该主动暴露什么把柄给祁正清,所以,他打算正面硬刚、见招拆招。
王溯舸好奇地问:“牧贞兄、伯铖兄、修竹,你们见过祁正清吗?”
“牧贞兄、伯铖兄,你们都是久历戎行,祁正清性情如何?”百闻终究是不如一见,姜鸿运显然也是打算临时抱佛脚。
沈樵渚如实回答:“我没见过他本人,在秦军时倒是听说过有关他的传言,据说此人颇为注重自身修养,不好色不贪财不抽烟不喝酒,就是不知道传言是否可靠。”
“从前秦昌盛一直亲向沈墨儒,所以跟顾朔风的凭栏系接触不多,我倒是只见过祁正清一次,但我没跟他说过话,从面相上看应该很严厉。”平心而论,吴镇绪对祁正清也不了解,从前他官做的不大,只不过是区区地方军师长,何况西北又偏远。
曾延祥放下碗筷回答:“我也没见过他本人,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祁正清近些年算是很的顾朔风宠信,混得风生水起,但既然十七军军长顾言念高调回国,日后凭栏俱乐部的蛋糕分配可就难说了。”
秦惟楚无奈扶额苦笑:“所谓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合着咱们荆家军军官中只有牧贞兄见过祁正清一面,那咱们岂不是两眼一抹黑啊。”
陈钧勉耐心安慰道:“徽之,不要气馁,万事开头难嘛,日后少不得跟他还有北平打交道,慢慢也就了解了。”
简盈虚浅笑安然:“玄圃说的没错,咱们荆家军这才刚刚起步嘛,凡事都有两面性,你们想啊,咱们的确是不了解顾朔风和祁正清等人,可他们同样也不了解我们啊,所以说其实双方都存在信息差。”
看着众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荆辞渊有些忍俊不禁:“大家都别紧张,平常心就好,有我在呢,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宋执玉却还是顾虑重重:“大帅,其实我们很怕说错话。”
荆辞渊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他不遗余力地开解:“没关系的,他如果问你们什么就答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畅所欲言就好,不要有压力,我会一直在你们身后,替大家保驾护航。”
“哥哥,祁正清怎么还没来啊?你看看这都几点了,身为军人,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的吗!”段锦语吃饱喝足后便有些等的不耐烦,眼见都将近九点半了,还迟迟未见祁正清的身影,他柔若无骨般靠着荆辞渊将新一期的欧洲时尚杂志翻得“哗哗”直响。
荆辞渊虽也不满祁正清的不守时,但他还是好言相劝:“语儿,再耐心等等……”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阵汽车声传来,想来是祁正清一行人到了。
温阳也进来回禀:“大帅,人来了。”
“好,我知道了。”荆辞渊随手摁灭烟蒂,他面色如常,未见丝毫慌乱。
说话间,祁正清带着几名副官进门,他三十多岁的年纪,却身着一袭黑色长衫,略显老成,又因数月连续指挥作战,他面容疲倦,风霜尽显,他步履铿锵走上前,主动开口:“怀舟,你好。”
“祁先生您好。”荆辞渊也起身,他上前跟祁正清握手,态度中正疏离,一切都是让人挑不出错来的恰到好处。
“祁总司令。”
吴镇绪和曾延祥等人站在荆辞渊身后,他们默契的一同向祁正清这位讨逆军总司令官敬军礼,今晚实在是不巧,由于在洛阳举办庆功舞会,他们竟无一人穿军装到场,都是随意的打扮与穿着。
“怀舟啊,咱们是久闻不如一见,今日见面都是上天的安排。”祁正清身姿笔挺的站在荆辞渊面前,他脸上同样带着笑意,他实在是闻不了大厅中的烟草酒气又混着脂粉香水味,便匆匆上楼前往会客室,他早已将荆辞渊和荆家军的一众军官打量了个遍,见他们全部只穿便装,领口袖口几乎全部散开,完全没点军人的样子,他只觉有些火气,但也只能隐忍不发。
“祁先生客气了。”荆辞渊也亦步亦趋的跟随,他握住段锦语伸过来的手,牵着他上楼,祁正清的外貌映入眼帘,刻板的长袍、老成的姿态,可见此人古板无趣、拘谨强悍,总之他身上的气场让自已很不舒服。
进入会议室众人依次落座,荆辞渊和祁正清相向而坐,段锦语等人紧挨着荆辞渊坐下。
祁正清率先开腔:“怀舟,我早就听闻你博学多识,既是斯坦福的高材生,又从柏林军校毕业,中原一战,你指挥荆家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果真是后生可畏、年少有为啊……”
荆辞渊反应极快,他实在是怕祁正清坑他,便忙不迭道:“祁先生缪赞了。”
“哎,少年人嘛,有傲气很正常,不必藏着掖着。”祁正清老神在在的品茶,他放下茶盏,用略带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突然指向宋执玉,用极其浓厚的乡音冷不丁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宋执玉虽然嘴上说着紧张,可他到底是出身大家的公子哥,又留美多年,见多识广,他见祁正清第一个指向自已并且说了一句话,可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懂,急忙向荆辞渊投去询问的眼神。
荆辞渊见状小声提醒:“或雍,祁总司令问你姓名。”
宋执玉心下了然,他旋即起身敬礼,随后朗声道:“第七军第六师师长宋执玉。”
“很好很好,第六师师长宋执玉,我记得你,你在洛阳打得不错。”祁正清看着宋执玉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主意到宋执玉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思虑片刻,开口询问,“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姓‘宋’,祖籍樰城,可是梅州宋家子弟?宋瞻山宋先生可是你的长辈?念过军校吗?”
“回总司令,我祖籍樰城梅州,宋瞻山是我祖父,我念过书也上过军校。”宋执玉逐一回答祁正清的问题,他又推脱说,“多谢总司令夸赞,只是洛阳一役,全部仰赖大帅用兵如神、指挥有方,还有各友军部队密切配合,职下不敢居功。”
祁正清了然于胸:“梅州宋家不愧是书香门第、簪缨世族,你祖父祖母都是很厉害的长者,我曾有幸在北平与宋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他教出来的后辈定是不差的,论起年岁你是宋家二少爷吧?在哪里念得书?是在国内读的军校吗?”
宋执玉解释说:“总司令猜的没错,我的确在家中行‘二’,只是说来惭愧,我在学问上并未得祖父真传,我早年跟随家父家母留洋在外,先是在美国西北大学念书,又从西点军校毕业。”
“年轻人有志向想要报国从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嘛。”祁正清毫不吝啬地夸赞,他又看向荆辞渊浅笑,“怀舟慧眼识珠,你手下的军官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祁先生过谦了,或雍年少,还需历练。”荆辞渊见宋执玉悄悄给他使眼色,他立即会意,为了避免祁正清一直拉着宋执玉问东问西让人难以招架,他干脆主动介绍,“祁先生,这三位分别是第六军军长吴镇绪、第七军军长曾延祥、第八军军长姜鸿运,还有第八师师长秦惟楚、第十师师长王溯舸、第十二师师长沈樵渚、参谋长简盈虚。”
段锦语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他倾国倾城的容颜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被注意到。
祁正清自然不能免俗,他看向段锦语,意有所指地问:“这位是?”
“段锦语,第七军第九师副师长。”段锦语主动起身向祁正清敬礼,随后坦然坐下,他态度不卑不亢,拓落不羁。
“很好很好,请坐。”祁正清摆了摆手,他见段锦语不请就坐也并未计较什么,便很快进入正题,“怀舟啊,如今国内局势,你怎么看啊?”
荆辞渊双手交织在一起,他不自由主的着鸽子血红宝石袖扣,思虑片刻后回答的滴水不漏:“国力积弱、社会动荡、百姓水深火热,急需休养生息。”
祁正清略微沉吟:“怀舟,高瞻远瞩,你说的没错,如今中原战事结束,眼下的确是正宜休养生息、发展经济,实在是不应再起兵戈内乱。可南方始终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我们不得不防啊,今后如再有叛乱之事,陆军部还要向怀舟兄借兵戡乱啊。”
荆辞渊一板一眼的说着场面话:“祁总司令言重了,荆家军本就是国家的军队,理当守土有责、守土尽责、守土担责,今后愿躬率所部,以效国家。”
祁正清笑吟吟的点头,连声道:“很好、很好,有怀舟在,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夜已经很深了,祁正清显然没有与他们促膝长谈、秉烛夜聊的打算,寥寥几语后便主动起身道别。
荆辞渊笑吟吟地道别:“祁先生慢走。”
祁正清受宠若惊的推脱:“怀舟,夜深露重,不必相送,你留步,早些回去休息吧。”
荆辞渊也乐的他及时离开,他虽早就磨炼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不切实际的话,也着实没趣儿。
他场面话说的滴水不漏,可内心却是不屑一顾,鬼话说多了,连他自已都不信,荆家军从来都不是国家的军队,只能是他荆辞渊的私军,除他之外再无人可以调动!
对于北平,只讲利益不谈感情,利益给足了他便出兵平叛,若是价钱给的不到位,荆家军则是听调不听宣。
“清樾,你刚刚是不是坐下的太早了。”
目送回到祁正清的车队走远,众人说说笑笑回到郑县饭店,简盈虚想到刚刚一幕,不由得调侃段锦语。
陈钧勉也忍不住打趣他:“对啊,清樾,你怎么不请就坐呢。”
“我都习惯了。”段锦语坐在沙发上靠在荆辞渊身上,有些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他无奈说,“其实我坐下的那一刻就反应过来了,但我又不好再站起来,未免太刻意了。”
荆辞渊笑着哄他:“没关系没关系,没人注意到这些细节的。”
“怀舟,那可说不准,万一祁正清是细节控呢。”吴镇绪故意吓唬段锦语,他显然是心情不错。
曾延祥无奈道:“牧贞,你别吓唬清樾,想坐就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宋执玉也跟着感慨:“大帅,刚刚真的是吓死我了,祁正清为什么一直抓着我不放啊,而且他居然还猜到我出身梅州宋家。”
曾延祥提醒说:“或雍,你的手表太显眼了,我刚刚一直在观察祁正清,他大概是注意到你价值不菲的手表才猜到你的出身。”
宋执玉看向自已价值不菲的腕表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看着大家好奇的目光,旋即解释说:“这块表是我从西北大学毕业时,我爸爸送我的毕业礼物。我祖父宋瞻山是前清的进士,在文学上颇有造诣,但他不管家中事,只著书立说、传道授业。我祖母宋思灼,她是汉女却并未缠足,她是宋家收养的孤女也是祖父的童养媳,更是祖父的学生,二人互生情愫,婚后恩爱,宋家一直是祖母做主,生意也是我祖母在操持,她性格强势向来说一不二。我家人丁单薄,祖父祖母膝下只有二子,伯伯跟随祖父学习,他和伯母育有一子一女。我爸爸妈妈早年间在国外留洋相识从而结婚生子,他们一直在爱丁堡办报社很少回国,小妹跟随爸爸妈妈在爱丁堡读书,我和哥哥是被祖母带大,只是我也在年少时出国念书,如今家中生意都是大哥在帮祖母打理。”
荆辞渊也看向宋执玉的腕表,表很奢华也很低调,但表盘上镶嵌的全是价值不菲的钻石和祖母绿翡翠,的确是价值千金,他幽幽感叹:“祁正清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缠,见微知著,看来既明说的没错,他的确很会洞察人心,今晚一唔,再加上一些情报资料,他恐怕能将我们的家世性情摸个七七八八。”
吴镇绪言笑晏晏道:“怀舟,毕竟百闻不如一见,的确不是虚传,我们与祁正清见面也是收获颇丰嘛。”
秦惟楚撇了撇嘴:“的确,可见传言不虚,祁正清看起来真的很凶很强势。”
曾延祥倒是没纠结祁正清的性情,他沉思良久:“怀舟,你觉得祁正清说南方蠢蠢欲动、狼子野心还有借兵平乱一事是场面话还是意有所指。”
“两者都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荆辞渊语气笃定,他并不想瞒着大家,反而坦荡直言,“中原混战仅仅只是开始,南方的确是狼子野心,从陆观棋和萧乾忠身上便足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乱世中群雄逐鹿,各地军阀占地为王都有野心,这再正常不过。可至于会不会再度爆发战事,决定权在于顾朔风,就看顾朔风能否平衡各方势力,又或者说他想不想平衡各方势力,战事打与不打都各有利弊。眼下中原混战结束,沈墨儒和郑佩玖倒台,永军被收编,自然要论功行赏,重新划分地盘,若是顾朔风赏罚分明,尚可维持短暂和平,至少不会给南方军阀明目张胆出兵的借口,可若是他赏罚不公,迟早会再起战乱。”
吴镇绪若有所思:“怀舟,其实若是南北开战,于我们荆家军而言利大于弊对吗?”
“牧贞兄,这个要看时间,至少我认为一年内不会再有战事。”荆辞渊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野心需要时间来淬炼,最多一年,他只需要一年便有把握能让荆家军脱胎换骨、更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