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十月十五日,经年累月的消耗战,让永军由盛转衰,讨逆军开始在各处战场发起反攻,吴镇绪指挥第六军和第八军围困禹州已有二十余日。
“咳咳……”
“司令!”魏稳眼疾手快扶住程南箫,他看着程南箫苍白如纸的面容和帕子上大滩血迹瞬间心惊胆颤,他忙不迭地对勤务兵吩咐,“快去喊军医来!”
程南箫被几个副官扶着靠着床半躺着,他丢掉被血浸湿的帕子,虚弱开口:“老魏,我没事,这几日天气太冷,老毛病又犯了,不要紧的。”
军医很快背着药箱到来,他仔细检查过得出结论:“还是肺上落下的毛病,是肺结核,中医上又叫‘痨病’,需要卧床静养,不宜操劳忧思。病起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司令的病情随着天气转凉越来越严重了,长此以往咳血量只怕会日益增多。”
他们被困在汉口数日,军医没有治疗肺结核的西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请汉口城中医馆的老中医开了中药的方子,照方抓药慢慢调理。
魏稳屏退众人,他端着熬好的药,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喂给程南箫,他眼眶艰难地开口劝道:“司令,大势已去,何苦死守,您的身子熬不住的。”
“老魏,我还想做最后一搏。”程南箫喝完苦涩无比的中药,才勉强压制住喉管里的腥甜,他有气无力抓着魏稳的手,往他慢慢手心写字。
“祸水东引。”魏稳分辨出程南箫所写的四字,他明白程南箫心有不甘,可他怎能不知潇城战局早已无力回天,甚至说整个永军处境皆是一败涂地,他将空了的药碗搁下,苦涩说,“司令,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老魏,可我不甘心!”程南箫怎会看不出结果,只是他接受不了失败而已。
魏稳还想要劝他:“司令,您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务之急便是要保重自身,保存实力才能够东山再起。”
“老魏,我累了,你替我将这张花笺交给谭秉辉,提醒他小心萧乾忠。”程南箫不欲多说,他喝了药,疲倦的躺在床上,想要睡一会儿,可城外的炮火震天,他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只能披衣起身,再度来到作战室。
夜深人静,风云巨变。
“敌袭!”
“怎么回事儿?”荆辞渊立即被榛阳城外的炮火惊醒,此时正值凌晨两点半,他瞬间睡意全无,匆匆起身下床。
“哥哥,怎么了?”段锦语也被吵醒,他隔着窗子看到城外枇杷山上的火光,此时也顾不上头晕目眩,他立即披起军装。
荆辞渊言简意赅道:“语儿,有敌军攻城。”
“敌军?哪里来的敌军?”段锦语揉了揉太阳穴,他满眼迷茫,“潇城只有程南箫和越军两支叛军,可程南箫被困汉口自身难保,越军远在春昌县……”
荆辞渊神色微冷,他沉声道:“无论是程南箫还是越军都自顾不暇,谭秉辉是凭栏俱乐部的嫡系将领,他不敢明目张胆违抗顾朔风的军令,我猜是萧乾忠犯上作乱,他恐怕是想要趁乱独占潇城。”
“想得倒美!”段锦语动作很迅速,他穿戴好戎装,便跟随荆辞渊来到作战室。
作战室内,曾延祥、简盈虚、宋执玉、秦惟楚几人无一缺席。
温阳也早已等候在此处,他开门见山:“大帅,攻打枇杷山的部队是萧乾忠麾下的第十七军。”
简盈虚疑惑道:“季春,是萧乾忠临阵反水么?”
温阳摇头否认:“参座,我们情报处至今为止并未收到萧乾忠倒戈的通电,就眼下形势来说,沈墨儒已经势微,萧乾忠几乎不可能反水。”
“明眼人都知道沈墨儒必败无疑,萧乾忠还不至于飞蛾扑火,他可能只是想要趁乱独占潇城。”曾延祥跟荆辞渊想的大差不差。
“潇城如何我并不关心,只是榛阳是我们辛辛苦苦才夺来的渡口,我绝不会拱手让人。”荆辞渊将手中铅笔折断,铅笔屑零落在地图上,“或雍,以第六师为主攻部队,正面阻击敌军第十七军,徽之和语儿的第八师、第九师分别从两翼迂回包抄敌军,将炮兵二团调到前线,立即发动炮击,势必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是。”
宋执玉、秦惟楚、段锦语三人齐齐领命,他们三人各自率所部出城还击敌军。
简盈虚看着温阳拿来的最新情报,他眉头紧蹙:“萧乾忠是疯了么?他居然出其不意夺下了荆州,又从荆州进攻安南,安南可是谭秉辉的驻地啊,战场上公然袭击友军,与叛变无异,这跟临阵倒戈有何区别?”
曾延祥冷嘲暗讽:“他这是狗急跳墙,他已经等不及了,沈墨儒坚持不了多久,不出一月,中原混战便会彻底结束,他想要占地为王、排除异已,明显是想要将‘潇城督军’之位收入囊中。”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萧乾忠既然想要当潇城督军,可我偏要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荆辞渊站在沙盘面前若有所思,他继续发号施令:“萧乾忠现在的老巢在城辉县,城辉县可以说是萧乾忠的大本营,所存物资定然不再少数。季春,你立即联络敬衡,让驻守嘉平的江防旅奇袭城辉县,抄掉萧乾忠的后路。”
“是。”温阳立即拨通海军署署长胡焕庸的电话,他一五一十的将荆辞渊的命令转达。
简盈虚轻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帅此计甚妙。”
“浮生,我只不过是想要趁火打劫而已,只可惜如此轻而易举的让萧乾忠夺下了荆州。”荆辞渊坐在紫檀椅子上抽烟,他盯着面前悬挂的巨幅地图出神,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潇城,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他真正的目标并不仅仅只是城辉一县,萧乾忠看似自作聪明,实则自取灭亡,他公然袭击谭秉辉的部队,便如同公然打顾朔风和凭栏系的脸面,纵使顾朔风看在战事上能够暂时隐忍不发,可沈墨儒必败无疑,自然少不了秋后算账,萧乾忠所图谋的“潇城督军”之位已成镜花水月。
“怀舟,何必气馁,萧乾忠不是刚从国外购置了一批价值四百万大洋的军火么,苍蝇再小也是肉啊,何况免费的午餐不吃白不吃。”曾延祥给荆辞渊倒了一杯咖啡,驱散睡意,凌晨一两点钟正是熟睡的时候,萧乾忠倒是会挑时间攻城,这明摆着是想打他们一个措不及防,只可惜荆家军军纪严明,他们很快发现敌袭,并组织起防御。
“我正有此意。”荆辞渊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潇城地图上收回,他端起咖啡小酌,时机未到,他将野心与贪念悄无声息收起,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已的真正意图,只是萧乾忠既然自毁长城,那就不能怪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很需要这个机会,因此不惜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上位,为达目的,他必须谋算人心。
“大帅觉得宜城督军赵元宗是否会再次反攻荆州?”简盈虚有些拿不定主意。
“恐怕不会,荆州既然已经易手,萧乾忠势必不会掉以轻心,他必然囤积重兵把守,再想要夺回荆州难度很大,何况荆州守将许良顺久历戎行、能征善战,赵元宗到底年轻,他恐怕不是许良顺的对手。”荆辞渊将许良顺的资料仔细看完,此人履历十分出彩,他有预感许良顺或许会是阻碍他计划的劲敌,但没关系,总要棋逢对手,才能赢得痛快,也更有成就感。
胡焕庸指挥江防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功拿下萧乾忠的老巢城辉县,等萧乾忠从巨大的喜悦中反应过来,他急忙想要调兵回援,可十七军被第六师拖住,他想要从荆州调兵,却不曾想,荆辞渊直接命秦惟楚指挥第八师南下攻打荆州,萧乾忠顿时分身乏术,为保荆州,他只能忍痛舍弃城辉县。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谭秉辉并未因安南被萧乾忠占领而恼羞成怒,他也趁越军不备,率兵南下夜袭,重新夺回春昌县,然后在春昌县分兵,北上攻打临鄱县、南下夺取昌岭,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彻底将越军残部击溃。
与此同时,宋执玉跟段锦语指挥第六师和第九师也将敌军十七军分割包围,经过激战,歼敌过半,最终十七军军长殷熊率残部仓皇逃回荆州。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程南箫的谋略到底是落空了,无论是他的祸水东引还是沾着血迹的花笺都没能算计到荆辞渊和谭秉辉。
荆辞渊等胡焕庸率江防旅拿下城辉县,他立即调集几艘军舰从梅江驶入长江,炮击汉口。
而谭秉辉在肃清越军残部之后,也并未停歇,而是继续率兵从春昌县重新杀回安南,一路北进,直抵汉口城下,这次他不再手下留情,而是与荆辞渊一南一北共同发起对汉口猛烈攻击。
“司令!”
程南箫再也压制不住喉管中的腥甜,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咳血,血迹洒落在地图上,浑浊的血污很快浸透了纸张,血花晕染模糊了地图上的标注。
魏稳看着程南箫疼痛难忍又止不住的咳血,他何尝不是心如刀割,他半扶半抱,让程南箫坐在罗汉榻上,听着城外越来越近的炮火声,他一时间泪如雨下,此时此刻他心知肚明程南箫的病不能再拖了,仗也不能再打下去了,若是执意负隅顽抗,他们会精锐尽丧,程南箫也有性命之忧,于是他双膝跪地,泣泪如雨:“司令,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我们降吧!”
“老魏你……”程南箫顿觉血气上涌,他再次咳血不止,薄薄的帕子包不住血迹,嫣红的血珠顺着他的指缝滴下,他想要扶起魏稳,可却怎么也没有力气,他双目紧闭,悲戚难耐,他心中何尝不知若是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可若是降了便是愧对沈公栽培与恩赏,何况他铮铮傲骨,怎肯低头。
“司令,北平电报。”
一张轻飘飘的电文呈到程南箫面前,天光大亮,城外的炮火声突然停下,谭秉辉在电话那头好话说尽,最终荆辞渊才同意暂停攻势,他孤身进城见程南箫,带来了顾朔风的亲笔信。
不知谭秉辉对程南箫许诺什么,最终,十月二十日,程南箫在汉口签订停战协议,他通电全国、弃城投降,其所部愿意接受顾朔风的改编。
轰轰烈烈的潇城战事彻底落下帷幕,荆辞渊也率军返回榛阳,他将城辉县萧乾忠所囤积的所有军火和物资洗劫一空,满载而归。
可虞北的战事还未完结,荆辞渊身为荆家军主帅需统筹全局,他一刻都不得闲,安顿好榛阳之事,他则马不停蹄的要赶到虞北。
“哥哥,一路顺风。”段锦语依依不舍的站在榛阳机场与荆辞渊道别。
荆辞渊也万般不舍的跟段锦语紧紧相拥,他事无巨细地叮嘱:“语儿,你留在榛阳好好练兵,记得听伯铖兄的话,照顾好自已。”
曾延祥见荆辞渊放心不下段锦语,便向他郑重承诺:“怀舟,你就放心吧,我会守好榛阳,也会照顾好清樾。”
“好。”荆辞渊与众人一一道别后转身登上战机,直飞洛阳。
十月二十二日,吴镇绪命令沈樵渚率十二师抢先占领秋县,同时,陈征铎不愿意放弃禹州,他调兵遣将,增派兵力从芍县和开封两地出发,若是想要增援禹州秋县则是必经之路。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中原大地再次暴雨连绵,秋县以北,泥泞不堪,河水泛滥,平地水深及膝。
沈樵渚心知肚明,他只要多坚守一日,便能给围攻禹州多争取一份希望,因此他必须死守秋县,阻击敌军,他决定破釜沉舟,早先已经派人将大沙河桥梁炸断,由于连日暴雨,大沙河水流湍急,难以航渡,他不打算分散兵力打阻击战,而是决定据城不出、死守秋县。
“师长,敌袭!”
翌日,早上五点多,由于连日阴雨,天灰蒙蒙的,几乎看不到光,沈樵渚躺在沙发上浅眠,闻言他急忙坐起来,抓起军装外套和配枪就大步往外走,边走边鸣枪:“所有人,准备战斗。”
秋县是卧牛城,顾名思义,三面环山,只有西面可以进攻,所有长官全部压到一线,士兵忙着运送弹药上城墙、炊事兵端着几笼刚刚蒸好的馒头挨个分发给众人,一时间,大家有条不紊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沈樵渚踩着意大利牛皮马靴登上城楼,他拿过副官的望远镜查看敌情,纵使有暴雨的阻挡,但敌军还是来的很快,战火一触即发。
雨势太大,又伴随着电闪雷鸣,加之机枪手雷的的声响,周围十分嘈杂,炮兵打着旗语开始装填、发射炮弹,城外的积水莫过膝盖,炮弹打到水里溅起很大的水花和淤泥,火遇上水,火的威力减小,只能凭借炮弹碎片来伤人。
炮打了一会儿就停了,开始改用迫击炮,主攻的火力放在机枪上,马克沁机枪和M1918BAR轻机枪不断射出子弹,城外的敌军成片成片的倒下,血将积水全部染红,雨也越下越大,豆粒大小的雨点公平的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水滴成串儿的往下淌,纵使披着雨衣,但军装也几乎被打湿了,无论是敌军还是守军处境都不好过。
战斗持续一个多小时就停了,叛军被打的丢盔弃甲,被迫撤退,十二师纵使依仗城楼居高临下射击,但叛军的战斗力也不弱,起码比秦昌盛的秦军要好的多。
城外尸体四散着,他们也不会蠢到开城门打扫战场,总之第一次交手十四师损失了一百四十三个弟兄,有七十多个士兵受伤,但敌军的伤亡至少是他们的一倍。
战事稍歇,吃饭的吃饭,包扎的包扎,城中设立了十四师临时医院,司叙带来了五名医生,其中就包括平城野战医院院长沈良方。
等到敌军第二次攻城,雨势稍停,天光大亮,沈樵渚站在城墙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敌情,其实敌军已然近在咫尺,他们站的远,不用望远镜也能看的清,他突然变了脸色,双手死死扣住城墙的青砖,青筋暴起。
“师长,您怎么了?”十二师副师长虞似谦第一时间察觉出沈樵渚的不对劲,他顺着沈樵渚的目光往下看,“师长,我提前看过情报处提供的情报,敌军的指挥官叫陈乏善,您认得他吗?”
“不认识。”沈樵渚看着陌生的身影他如实摇摇头,他的确不认识陈乏善,可却在陈乏善身后看到了害死他全家的仇人,或许这样说对那个人并不公平,那人手中并未直接沾染他亲眷的血,可若是当初没有那个人、若是他们没有去到六必居,他姊姊便不会被秦昌盛看上强占,沈刘两家也不会满门被害,所以这个仇他总是要报的,他隐忍下滔天恨意,很好的收敛起情绪,随后避重就轻解释,“鸣谦,没什么,我刚刚想我姊姊了,因此不小心走神了。”
秦昌盛已经死了,挫骨扬灰、死状凄惨,陵阳帅府被秦茂德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连同秦昌盛的家眷也尽数遭到血洗,所有罪恶全部销声匿迹。
大仇得报,沈樵渚应该感到快意的,夜深人静,他看着手中的荷包,不住掉眼泪,除了姊姊和表哥表弟之外,他在世上再无亲人,当年的一场大火,沈刘两家数代基业毁于一旦,沈刘两家几十口人也皆数命丧火海,等他从巴黎回国,一切都变了,他痛失挚亲,姊姊被成了秦昌盛的姨太太,他为了保护姊姊忍辱负重从军,毕生所求不过只有“报仇”二字,他无数次想要将秦昌盛碎尸万段,可他当初做不到,他只能隐忍只能蛰伏,曾经的夜,夜凉如水,悲戚苍凉,黑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月升月落,天光大亮,沈樵渚一整晚都没睡着,他很想念他的姐姐,他视若珍宝般将他们一家四口的合照妥帖收起,他没有任何迟疑的起身,很快收拾妥当,再次登上城墙,指挥十二师继续抵抗敌军,他现在只想尽快打完虞北这场仗,然后随他们大帅班师回朝,回平城的和平巷去见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