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辞渊收到北平陆军部电报时他正在吃晚饭,晚饭是藕尖炖鸡汤,鲜美滋补,因此他只匆匆扫了一眼,便丢在桌上,然后继续吃饭。
吴镇绪善解人意道:“怀舟,你若是不想去,我可以替你走一趟。”
“牧贞兄,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开会商量一下是否出兵。”荆辞渊没同意也没拒绝,是否出兵淮城,他的确需要再斟酌一下。
会议室内,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很安静的在看电文和研究情报和地图。
荆辞渊也在认真看淮城和永城的地图,他需要考虑的不只是是否出兵,打虞城是为了粮食、打潇城是为了渡口,所以他现在更想知道若是收复淮城他能得到什么利益,毕竟他又不是救苦救难的圣母玛利亚,无利可图之事他才不会去做。
“白鞍……”
荆辞渊看着地图上被自已用铅笔圈出的地点呢喃出声,他仿佛又回忆起那场大火,程家楼的火灾他并未亲眼所见,时光转瞬流年,留给他的只剩支离破碎的断壁残垣与雾影重重的真相,程家楼的一场大火,是程家上下皆数葬身火海、是数家门前挂起白幡、更是几代人的眼泪与遗憾。
“哥哥。”段锦语察觉到荆辞渊情绪不对,他看到“白鞍”二字,心下了然,他扯了扯荆辞渊的衣袖轻声提醒他不要失态。
“我没事。”荆辞渊回神后放下铅笔,他抬手揉了揉段锦语的碎发,随后冲着他柔情似水地笑,他拿起橡皮擦掉了地图上圈起“白鞍”的圆圈,又重新圈起了另外两个地点,将这两个地方展示给众人看。
段锦语疑惑道:“鹭县和光州?哥哥,我们要去打永城吗?若是要打鹭县和光州,我们就要率兵北上,绕道义县才行。”
不同于其他人的一头雾水,吴镇绪却清晰地分析:“我记得鹭县有一个小型兵工厂,主要是生产一些弹药和手榴弹、炸药之类的。怀舟,我们现在的确是有点缺弹药补给,你这是想打下鹭县以解燃眉之急,还是说你想要鹭县的原料材?”
荆辞渊抿着唇笑,他直言不讳:“牧贞兄,你太懂我了!两者都有吧,打下鹭县补充弹药,也能缓解一下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但我还是更加看中鹭县富饶的矿产,我打算在榛阳开办一所属于我们的兵工厂。”
“大帅,这是我这段时间选的几个地点,您看下。”赵策将自已的选址递给荆辞渊,他在法国留学时起初学的是地质学,后来才弃笔从戎,考入枫丹白露炮校,他双手交叠而握,“大帅,无论是从矿产原材料还是运输这两个方面分析,榛阳都很适合建兵工厂。”
“好,我知道了。”荆辞渊很快签名审批,他最终选了一个较为隐秘的地点作为兵工厂的地址,他作出安排,“筠桢你和或雍留在榛阳建厂和练兵,牧贞兄,你我各带一个旅,趁梅江还未彻底进入汛期,渡河北上。”
“好。”吴镇绪并没有异议,他猜测荆辞渊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想要让他尽快熟悉王溯舸和段锦语等人,于是他明知故问,“怀舟,我带第三旅吗?”
荆辞渊玩味一笑:“语儿,你想跟谁?”
段锦语可怜巴巴地撒娇:“哥哥,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离不开你。”
“清樾,你放心,没人跟你抢。”王溯舸忍俊不禁,他侧了侧身子看着吴镇绪,然后主动伸出手来,“牧贞兄,首次合作,还请多多关照。”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吴镇绪握紧了王溯舸的手,二人相视而笑。
赵策揶揄道:“或雍,我们要是不客套一下,是不是说不过去?”
“筠桢,你放心,以后我们相依为命,我绝对不会抛下你的!”宋执玉很是上道,他们都是年岁相仿、经历相似的小孩子,没几天下来就很快熟络,彼此间热热闹闹的开着玩笑。
雨过天晴,荷香沾衣,清风徐来,吹皱江水。
两艘小型军舰停泊在江面,崭新的军舰上挂着醒目的旗帜,荆辞渊先扶着段锦语上船,然后冲站在渡口送别的赵策和宋执玉挥手道别,他笑着哄道:“或雍、筠桢,好好照顾自已,等我们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赵策也冲着他们挥手,他满口应下:“大帅、吴军座,我和或雍等你们大胜而归!”
“清樾、陌年,祝你们一切顺利。”宋执玉站在赵策身边略显腼腆,他抬眼望着段锦语和王溯舸,眼底尽显柔情。
段锦语冲着他们甜甜一笑,随后道别:“玉哥拜拜,策哥拜拜!”
王溯舸笑着点头应下,他下意识的叮嘱:“刚下过雨,江面上风大,你们赶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很快,水手收起甲板,两艘军舰同时启航,乘风破浪,直挂云帆,一往无前。
荆家军于八月十五日渡过梅江北上,他们取道义县,然后又在义县兵分两路,吴镇绪指挥王溯舸的第三旅攻打光州、荆辞渊指挥段锦语的第四旅攻打鹭县。
“哥哥!”段锦语勒马驻足,他风风火火下马然后扑到荆辞渊身上,紧紧抱住他。
荆辞渊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个满怀,他急忙将人接住,唇边抑制不住笑意,却诧异问:“宝贝,怎么了?”
段锦语从荆辞渊怀中脱身,他将电报本塞到他怀中,开门见山道:“哥哥,沈墨儒想要跟我们谈判。”
“谈判?”荆辞渊将信将疑地翻开电报本,里面有一封沈墨儒发给他的电文,还夹着沈墨儒的亲笔信,他拆开火漆,隽永的字迹浮上纸面,他仔细看完,春心萌动,“一百万大洋,买我们不插手淮城战局,语儿,怎么办?我感觉我好像有点儿心动。”
段锦语也凑过去看,他幽幽感叹:“别的暂且不说,沈墨儒当真是文人墨客,一笔好字啊,既清丽隽永,又不失遒劲风骨。”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若是换做从前,区区一百万而已,荆辞渊恐怕连眼皮都不会掀一下,可如今他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计,养着几万人的军队,所以不得不精打细算,很显然他有些犹豫:“语儿,你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段锦语斩钉截铁道:“当然是为了利益!哥哥,这没什么好遮掩的,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我们出关打仗的初衷本就是想要为荆家军和樰城争取更多的利益,简而言之,我们需要钱来养活我们的军队。”
荆辞渊垂下眼睑,若有所思:“语儿,你说的没错,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但我仔细想了想,无论是鹭县的矿产和兵工厂还是光州的金矿,从长远考虑,这些都远超过沈墨儒给的一百万现洋,所以我不打算跟他谈判,这封信跟电文,我全当没看到。”
“哥哥,我说过了,我会永远支持你的选择,也会永远陪着你。”段锦语面上并未有任何诧异的神色,年少相识、患难与共、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他们太了解彼此,“区区一百万而已,还不足以收买我们荆家军倒戈,何况我自始至终都不认为沈墨儒和郑佩玖能够赢下这场战争的胜利,虽然顾朔风跟祁正清不是什么好人,但跟着他们终究是没前途,我们岂能因小失大。”
荆辞渊拿出打火机点燃电文,决绝的将他自已的犹豫付之一炬,随后他下令第四旅继续向鹭县方向行军。
沈墨儒之所以愿意重金收买荆辞渊,是因为他现在正指挥留守永城的四个军南北两线作战,偏偏萧凤鸣和秦茂德都不是善茬,他独身一人疲于应付,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可惜,他香烧的太晚,临时抱佛脚并不灵验,当初荆辞渊刚刚通电全国宣布樰城易主,彼时秦昌盛正的势,所以沈墨儒没少在报纸上抨击荆家军的行径,俨然一副为秦昌盛出头的架势,早在那时双方便已结仇,当然世上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只是沈墨儒给的利益还是不够多。
荆辞渊还是打定主意打鹭县,他总是这样固执已见,他看上的东西,想方设法都要得到,否则他总是不甘心。
永城的燥热不同于潇城的,此时是八月中旬,正值盛夏,蝉鸣不息、骄阳似火,从进入永城地界开始,热浪扑面而来,光影斑驳,晃得人眼疼,马蹄踩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踢踏的声响,若是疾驰,还会席卷起尘土飞扬,永城的树格外多,夏日炎炎,绿油油的树叶大片大片的挂在枝头,只有站在枝繁叶茂的树荫下才能勉强感受到一丝丝聊胜于无的凉气。
盛夏的正午,燥热最盛,格外难熬,荆辞渊拉着段锦语坐到树荫下乘凉,他一边看地图一边给他扇扇子驱暑。
段锦语有些苦夏,他不喜欢炎热的夏日,透过树叶的缝隙,他抬头瞧见毒辣的日光高高挂在天上,这样热的日子,总会让他想起他们在东南亚的时光,滇缅没有冬日,有的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燥热的夏天,而与夏天相伴而生的还有涔涔的汗水和黏腻的血液,以及充斥着绝望与悲苦地下拳场也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尤其是沾染着浓重血腥气和烈酒的衣襟。
“语儿,喝点荷叶凉茶,可以清热解毒。”荆辞渊心疼地放下地图用帕子给段锦语擦去额头上的薄汗,他一面喂他喝凉茶,一面不停的扇扇子。
段锦语乖巧的就着他的手喝凉茶,的确生津止渴,只可惜没有放冰块,他恹恹道:“哥哥,永城实在是太热了,榛阳虽然凉快,可整日下雨,到处都很湿,这样对比下来还是我们平城最好。”
“可是平城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天气很冷。”荆辞渊喝掉段锦语剩的半盏凉茶,这样闷热的天气也总会让他想起同样燥热的东南亚,是湿热的雨林和腐烂的瓜果,已经挥之不去的血腥,相较而下,他还是向往平城的冬日,哪怕是漫天飞雪都格外纯洁。
“我还是觉得平城好,平城是我们的家!”段锦语靠着荆辞渊犯困,他半眯着眼看着树影婆娑,一阵微不可察的风摇动树叶沙沙作响,蝉鸣稍歇,难得片刻清静。
荆辞渊哄他:“八月十七是鹭县一年一度的庙会,听说很热闹,倒时候我们忙里偷闲好好玩一玩。”
段锦语若有所思:“我们大概今夜就能到鹭县,鹭县的守军只有一个师的兵力驻守,我猜沈墨儒应该想不到我们会出其不意的打鹭县,所以我们大抵能够很顺利的拿下。”
荆辞渊胸有成竹:“就算他能想到,可也无可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沈墨儒现在正忙于南北两线作战,趁他焦头烂额,鹭县我们势在必得。”
借着夜色的掩护,第四旅悄无声息的摸到鹭县城下,鹭县的城墙不算高也不算坚固,城墙上只有零散的哨兵在执勤,城墙外围既没有战壕也没有碉堡,只有几个用木椿绑的鹿砦,鹭县处于永城边缘,靠近虞城的边界,远离战火纷争,所以还算安定,显然鹭县的守军并没有料想到危险悄然而至。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荆辞渊并没有下令炮击城墙,他派出特务营干净利落的剪断铁丝网,然后悄无声息的摸到城墙底下解决岗哨。
“哥哥,我们比一比谁的枪法更准!”段锦语依靠着粗壮的树干,他干净利落的上膛,然后举枪瞄准,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一枪命中,成功击毙城墙上的哨兵,一连五枪,枪枪命中,打光子弹后,他恣意轻狂的冲着荆辞渊笑。
“我的语儿真厉害。”荆辞渊由衷夸赞,他骄傲的看着自家小孩儿炫技,然后抬手胡噜了一把段锦语的头发,他也信心满满的举枪射击,亦是枪枪命中。
与此同时,荆家军开始依托树林与守军交火,特务营在城墙根安放了炸药,引爆后炸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城门,瞬间尘土飞扬,模糊了视线,第四旅的士兵很快蜂拥而至,他们顶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后边的士兵也摞好沙袋架起机枪掩护队友冲锋,为了轻装上阵,此次他们只携带了几门简便的迫击炮,用来对付鹭县的守军已经足够了。
温阳的情报处早已调查清楚,鹭县的守军是经土匪、保安团、民团、自卫队合编而成的大杂烩,这样一支队伍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只是为了滥竽充数,他们能够开几枪应付差事,已然是对得起沈墨儒给的零星军饷了。
所以荆家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取了鹭县,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敌军三十九师的士兵便纷纷溃败,他们没有任何想要抵抗的意图,纷纷缴械投降,至于三十九师的长官大多不在鹭县,师长和副师长都去裕溪口寻欢享乐,两个旅长也都不在鹭县,主官只剩一个师参谋长,他趁着交战急忙溜之大吉。
面对温阳的请示,荆辞渊摆摆手,他慵懒道:“季春,让他跑吧,抓着他也是没用,杀了影响不好,放了又不甘心,所以干脆放他一条生路,省的浪费粮食。”
“是。”温阳看着骑在马上疲于奔命的敌军师参谋长,他听从荆辞渊的命令放下手中的枪。
段锦语仰着头问:“哥哥,我们进城吗?还是在城外安营扎寨?”
“我们进城。”荆辞渊牵起段锦语的手拉着他进城,他们住进了鹭县最好的旅馆,有电,可以吹风扇,还可以洗澡,天太热了,他不想让段锦语跟着他吃苦受累。
接好电话线,通讯处的士兵很快离开。
段锦语洗过澡顿觉神清气爽,他吹着风扇坐在沙发上吃冰冰凉凉的西瓜。
“叮铃铃……”
“语儿,应该是牧贞兄和陌年,你接一下电话。”荆辞渊还在浴室洗澡。
“好。”段锦语放下银叉,擦了擦手,他拿起电话,“鹭县第四旅旅部,请问找谁?”
吴镇绪自然听出了段锦语的声音,他回味着“鹭县”二字,随后笑问:“清樾,你们这么快就结束战斗了吗?”
段锦语继续吃西瓜,他点点头:“没错,牧贞兄,我们拿下鹭县了,现在进了县城,释然和承则已经带兵控制了鹭县的兵工厂和矿区,你们那边怎么样?”
“我和陌年也已经率第三旅打进光州了,我们并未强攻,而是换了永军的军装,骗开城门,守军的战斗意志很弱,只放了几枪就弃城而逃了,我并未下令追击。”吴镇绪简单解释了战斗经过,“怀舟呢?”
段锦语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哥在洗澡。”
吴镇绪淡淡道:“清樾,你转告一下怀舟,光州的情报有误,我和陌年刚刚从矿区回来,两个矿区都被过度开采所剩无几,我们也盘问了矿区的管事和光州银行的行长,在开战前沈墨儒和郑佩玖为了筹集军费,便已经将光州所储备的金银席卷一空。”
“那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段锦语顿时大失所望。
吴镇绪幽幽叹气:“没错,这一趟恐怕要无功而返,好在你们那边还算是有点收获。”
段锦语甜甜道:“牧贞兄,等下我会跟我哥说的,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好,清樾晚安。”吴镇绪挂掉电话。
不多会儿,浴室的水声停了,荆辞渊穿着月白色真丝睡袍从浴室中走出来,他拿毛巾擦了擦湿哒哒的头发,随后从冰桶中拿出一瓶冰镇过威士忌,倒在两个古典杯中,他认真听完段锦语的转告,随后仰头将烈酒送入喉中。
“哥哥,你想什么呢?”段锦语也拿起古典杯同他碰杯,他用银叉叉起一块甜丝丝的西瓜送入荆辞渊口中。
荆辞渊斟酌道:“我在想如何将光州的价值放大化,还有我们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速战速决、见好就收。”段锦语言简意赅,他自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哥哥,我们按原计划行事,端了兵工厂、开采完原料材之后便会榛阳,无论北上永城还是南下淮城,于我们而言都是补给线过长,战线一旦拉长我们孤军深入很可能被分割包围,何况利益给的不够多,我们没必要为北平如此卖命,反正他们迟早背刺我们,我们何不保存实力。”
“好,等过了鹭县的庙会我们就回榛阳。”荆辞渊摆弄了风扇,调到最高档,就算是夜幕降临,可鹭县还是依旧闷热,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电报本翻看,他喊了温阳进来吩咐,“梅江水匪猖獗?季春,明给陵县发报,调徽之的新八师南下梅江剿匪,给他们增加一点实战经验。”
“好。”温阳很快将命令记好。
荆辞渊又翻了翻陵县的数封电报,姜鸿运、曾延祥、简盈虚都有电报发来,他们所发的电文内容基本大同小异,总体而言,虞北这些日子正在下暴雨,道路泥泞不堪,不便于行军作战,所以迫于恶劣的天气双方不得不暂时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