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广场上灯火通明,戏台上两盏巨大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随风摇曳,每盏足有一人多高。
戏台对面正是文庙,文庙门前搭起了一排精美的花灯台,上面摆满了造型各异的花灯。
这些花灯多以传统故事为题材,有“嫦娥奔月”、有“八仙过海”、有“鹊桥相会”……令人目不暇接。
看到这些故事花灯之后我惊呆了,真不敢相信花灯居然还能演绎这么复杂的故事场景。
在戏台和文庙之间的小广场四周,还悬挂着琳琅满目的小型花灯。
有栩栩如生的动物灯,有寓意吉祥的莲花灯,还有五彩斑斓的宫灯。
众多花灯交相辉映,将村中央的会场装点得如诗如画,也将节日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种制做花灯的技艺简直是巧夺天工,使我震撼不已,不得不对平日看上去很普通的村民们刮目相看。
而此时更令我惊叹的出现了,舞龙、舞狮和高跷队出来表演了。
其实舞狮我是见过的,北京有白纸坊太狮,后来还获评国家级非遗,而我姥爷就是“太狮老会”的成员。
从小我就在姥爷家四合院里见过精神奕奕的狮头,我姥爷可是舞狮的行家,他会做、会修、会舞。
可十多米长的舞龙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而且那龙头就是一盏巨大的花灯,龙身也能闪闪发亮。
这么长的一条龙灯,被十几个身穿传统民族服饰的青年高高举起,并快速游走,所到之处更显得灯火辉煌。
还有站成两排的高跷队,演员们身着戏服扮成不同角色,脚踩跷腿足有三四米高。
他们站在人群之中本就鹤立鸡群,手中还提着造型独特的灯笼,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成为焦点。
锣鼓喧天,舞龙、舞狮、高跷队尽情地表演,观众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我那时还很小,绝对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新鲜且震撼的东西。
我非常不解,釜山村怎么会有这么多好东西,而且平时怎么从不见他们拿出来呢?
当然若是跟我讲“文化传承”一类的道理,我一定是听不懂的。
这时村中的花炮也开始燃放,将灯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八十年代初民间可没有像现在那么绚丽的烟花,主要是以鞭炮、二踢脚和一些小型花炮为主。
不过名堂还是挺多的,比如窜天猴、魔术弹、小蜜蜂、地老鼠,那会儿的孩子们没有不爱放花炮的。
现在很多地区“禁放”,城里的孩子们相比从前也就失去了很多乐趣。
很快,地面上鞭炮炸成一片,二踢脚、窜天猴接连呼啸着冲向天空。
本就灯火通明的村庄,在花炮的不断绽放中,更增添了几分璀璨与闪耀。
这场元宵灯会已经成为一场充满欢乐与喜庆的节日盛宴,让所有人都陶醉其中。
花灯赏过了,热闹也看够了,接下来孩子们就该想着吃了。
灯会上的吃食,绝对比平时大集上的更。
因为正月十五连着春节,年还没过完呢,村里的猪可都是留着过年吃的。
平时赶集很少见着肉食,可这时候就有不少足以解馋的好东西了。
等到表演的队伍散去,很多美食摊位就在广场四周的花灯下排列开来。
山西有不少传统名菜,比如什锦铜火锅、过油肉,不过这样的“大菜”肯定摆不到这种摊子上。
但元宵灯会的摊子自然也会有一些平时没有的“硬菜”,猪头肉、小酥肉还是能找到的。
当然舍得吃的人不多,要养家的人是不肯吃的,倒是有厂里的单身职工要趁着过年打打牙祭。
相比之下猪皮冻和猪血灌肠就要便宜不少,吃这个过瘾的人也明显多一些。
再就是山西民间比较平常的大烩菜、豆芽粉丝、高平凉粉,这些摊子的生意就更好了。
若是逛灯会肚子饿了,也可以买些主食充饥,比如黄米面油糕、蒸花馍或是刀削面。
山西人最会做“花馍”,可以把馍做成像生日蛋糕那样好几层的立体造型,也可以像捏面人那样做出形形色色的动物和人物。
而且做好的馍还都被涂得花花绿绿,那些颜色是从果蔬汁当中提取出来的。
不过这么多好吃的,我也只能看看,因为逛灯会之前已经在家吃过了晚饭。
在我妈确信我不饿的情况下,如果只是想解馋,那我通常就要费些口舌了。
果然在满是烟火气的众多小吃摊位之间来来回回走了三遍,我妈也没有表现出准备给我买点儿什么的意思。
正当我有些沮丧地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在广场角落里发现了张杰的身影。
张杰从小贪吃,在幼儿园吃饭总要多添两碗,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吃完。
他妈很心疼这个儿子,生怕张杰饿着了,在吃上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所以平时在厂区里,我最爱跟张杰待在一块儿,总能在他“开小灶”的时候分上一口。
凉粉铺的凉粉、食堂卖的雪糕、还有张杰随身带的饼干水果,我可真是没少吃。
今天张杰在元宵灯会上,肯定少不了大快朵颐,这机会我可不能错过。
于是赶紧拉着我妈走过去,看到张杰和他妈站在最外侧的一个摊位前,好像刚买了什么吃的。
仔细看去,张杰手里捧着一个瓷碗,碗里盛着几块刚出锅的豆腐,热气腾腾。
老板的摊子里摆放着一个挺大的圆形烤炉,炉子里是烧红的炭火,上面架着满是横栏的铁篦子。
铁篦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大约五六厘米见方、三厘米厚的豆腐,正在用炭火烤制。
有些烤得久的豆腐,已经被烤成了淡黄色,篦子上的横栏花纹也烙在了豆腐上。
旁边的煤炉上有两个火眼,其中一个上面是用来煮豆腐的小铁锅,另一个是炒锅。
老板在锅里倒了些油,正在炒玉米面,炒得油香四溢。
摊子上还有几个调料碗,放着捣碎的姜末、蒜泥,还有盐和辣椒油。
老板炒好了玉米面,放入姜末、蒜泥、盐,再加上一些制做豆腐时留下的豆腐渣,调成了一个蘸料。
老板把蘸料倒在张杰碗里煮好的豆腐上,最后又浇上一小勺辣椒油。
顿时红白分明,豆香味、油香味、辣椒油特有的香味混和在一起,香气扑鼻,十分。
张杰真是仗义,看见我来了,马上让我先尝尝,张杰他妈也热情地招呼我一块儿吃。
这下我妈不好意思了,平时我就老跟张杰“蹭吃”,现在灯会上又来吃人家豆腐。
于是我妈赶紧也给我买了一碗,老板说这东西叫“高平烧豆腐”,也不贵,两毛钱一碗。
老板很麻利地从篦子上夹出六块豆腐,用小锅煮了,又炒玉米面调制蘸料,两三分钟工夫就又做好了一份。
我和张杰就站在烧豆腐摊子旁边捧着碗吃,我妈和张杰他妈也是从小就熟识的好朋友,互相挽着胳膊到一边聊天去了。
这烧豆腐是真香,豆腐的表面几乎烤焦,而内部却十分松软,蘸料辛辣鲜香,吃起来甚至能品出肉的口感和味道。
我们正吃得起劲儿,忽然张杰让我往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看,那边似乎有个人影在朝这边缓缓靠近。
我们吃烧豆腐的小摊在广场边缘,远处几条窄巷的巷口正对着这个方向。
那条小巷里没有几户人家,灯火也就不够明亮,而是略显阴暗。
巷口一户院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在微弱红光的映照下,那个缓慢移动的身影更显得朦胧而诡异。
我和张杰的目光不由得一直盯在那个身影上,足足三分钟,直到那个身影逐渐清晰。
黑袄黑裤、青色头巾,佝偻的身子,拄着桃枝拐杖,那分明就是疯老太太!
在孩子们心中,疯老太太简直就是再恐怖不过的形象了。
上次幼儿园出游,只是跟疯老太太走了个对脸儿,孩子们的队伍就被吓得四散奔逃。
所以张杰明显害怕起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有些颤抖了。
看张杰的样子,像是要保护我,或是随时准备拉着我逃之夭夭。
不过这次我倒是不怎么害怕,因为上回为了捡回我的玉虎挂坠,已经有过一次跟疯老太太“近距离接触”的经历。
疯老太太就是外表有些吓人,上次她并没有为难我,也没表现出任何的恶意。
只是她说的话实在是奇怪得很,她一直叫我“赵哥儿”,我都告诉她我姓马了,她也不听我解释。
今晚疯老太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一个小孩儿的思维,实在是觉得奇怪。
她肯定不是来参加灯会的,因为她没提灯笼,再说哪有人过节还穿一身黑的。
疯老太太越走越近,她的身影脱离了阴暗的角落,出现在灯火笼罩的区域之中。
只是她身躯佝偻、头部低垂,使她的面容仍然隐藏在阴影里,显得神秘。
疯老太太离我们只有七八步之遥了,在张杰马上就要开口喊他妈来救命之前,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观灯、放炮、吃东西,且这里靠近角落,相对僻静,根本没人关注。
摊主仍在忙着给顾客做烧豆腐,毫不在意疯老太太的靠近,反正她也不会过来买豆腐。
村里人也大都常见疯老太太,早就见怪不怪了,只当她是个从不与人打交道的疯婆子。
疯老太太对着我开口了,还是那个奇怪的称呼。
“赵哥儿……”
“我不姓赵,我姓马。”
“赵哥儿,白起肉好吃吗?”
“我没吃肉,这是烧豆腐。”
“不,这就是白起肉。”
“什么白起肉?”
疯老太太的头缓慢地略微抬起了一些,她的下半张脸显露出来。
从她微微的嘴角来看,似乎是在笑,在微微晃动的灯火中,那笑容显得阴森。
忽然疯老太太又开口了,而且还提高了声调。
“你碗里的就是白起肉,是白起老儿的血肉和脑浆!”
这下我是真的害怕了,连忙把手里的碗放在了摊位旁的长凳上。
张杰也被吓得抹头就跑,看样子是去喊他妈去了。
等张杰拉着他妈和我妈赶过来的时候,疯老太太早转身离开了,又消失在了那条僻静的小巷里。
妈妈们对着我们一通安慰,但我却再不敢吃那碗烧豆腐了。
因为疯老太太说,那是“白起肉”,是“血肉和脑浆”,说得我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了。
直到三十多年后,我才真正知道这“白起肉”是怎么回事儿。
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长平(即高平)原属韩国上党郡。
秦国攻打韩国,韩王惧怕,决定将上党献给秦国。
但上党太守冯亭与上党百姓厌恶秦国,于是将上党土地献给了旁边的赵国。
赵国接收了上党,并派廉颇驻守长平,准备抵御秦国的进攻。
果然秦王大怒,先是派大军攻占了上党,然后又向赵国进攻,长平之战爆发。
在战争的进程中,秦国对赵国使出反间计,让“纸上谈兵”的赵括替换廉颇,成为赵军统帅。
然后又秘密派遣名将白起来到前线,统帅秦军。
长平之战的结果是秦军大胜,四十五万赵军全军覆没。
白起还下达了杀降的命令,坑杀降卒二十余万,使长平战场到处都留下了赵军将士的累累白骨。
之后在长平地区民间就出现了一种小吃,人们把豆腐用炉火炙烤后煮熟,再用豆腐渣、炒玉米面、蒜泥、姜末调成蘸料,最后浇上辣椒油。
这种小吃流传两千多年直到今天,就是高平特产烧豆腐的来历。
在百姓们的想象中,豆腐代表肉,蘸料代表脑浆,辣椒油代表血液。
这就是把白起的脑浆捣碎,和着白起的血肉一起食用,因此又把它叫作“白起肉”,可见对白起的仇之深、恨之切。
这道简单的小吃,表达了百姓们对白起的世代憎恨,也是对惨遭坑杀的亡灵的深情祭奠。
当时的我没听过“长平之战”,也不理解“杀降二十万”是什么意思,不过却因这一碗烧豆腐而记住了“白起”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