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小时候看到釜山村,自然感受不到这许多的历史、文化积淀。
对于街道两旁被土墙和篱笆围成的院落,以及院内的情形,我就只觉得十分新鲜。
而村里那些古宅,高大的灰砖院墙看上去历尽沧桑,转角的碉楼更是破败不堪,显得有些阴森。
文庙里供奉的神像,我爸跟我说过,那是中国最有文化的一群“先贤”。
但对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来说,只觉得害怕,看过一次就不敢再去了。
只有文庙前搭有一个戏台的村中广场,因为偶尔会拉幕布放电影,倒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
看电影的时候听村里人聊天,提到过釜山村名字的来历。
据说这釜山村在很久以前原叫“虎山村”,因为那时候村北的山岭上野兽众多,时常伤害人畜。
后来有人认为这名字“不祥”,提议另起村名,以期改变村庄和村民们的运道。
正好村中有几位文人,他们商议后认为以发音相近的“釜”代替“虎”最好。
因为将“釜”字的字形分解后,“父”字犹如一口大钟压在“王”字上,并以两点卡在其上。
相当于以大钟镇压“百兽之王”老虎,并用两根长钉卡住,使其动弹不得,如此也就安全无虞了。
从那以后“釜山”的名字就一直延用到现在,改名之后也真的是风调雨顺且望族辈出。
釜山村虽然南北有大山环绕,但毕竟地处小型平原的边缘地带。
所以釜山村拥有近千亩耕地、数百亩果园,农林资源十分丰富。
或许正因为如此,釜山村才能在上千年前就聚集众多人口,并发展成一座大村吧。
每逢农历初一、十五,釜山村都有集市,附近山村的村民也会前来赶集。
那些山村的规模通常很小,十几户人家,甚至只有几户,对他们来说釜山村绝对算是个“大地方”。
釜山村的集,我们厂区里的人也会去赶。
说实话,厂区的建设对于釜山村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首先就是修路、通车,这给村民的出行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再就是厂区众多基础设施的建设,也远超村级单位的规格。
比如厂医院的医疗水平绝对要高于村卫生室,古老的乡村戏台也没法跟现代化的大礼堂相提并论。
后来厂子还建了子弟小学,也接收釜山村的孩子入学。
另外有了厂区驻军和消防队的守护,釜山村的安全保障也同样得到了加强。
厂区和釜山村的互动一直很多,毕竟“远亲不如近邻”。
厂里每年都和釜山村组织篮球联谊赛,那是当时我们少有能接触到的体育比赛。
在厂区大礼堂建成之前,厂里借来电影胶片,都会在釜山村戏台拉幕布放映。
后来礼堂建成了,电影可以在礼堂放映了,也会接待釜山村的村民前来观看。
以上这些姑且不论,单是厂区里这凭空多出来的数百人口,就足以使釜山村大集的热闹程度翻倍了。
其实那个时候的农村大集,也就是卖一些村民们自产的小吃食或是小物件。
那些需要凭票购买的粮、肉、油、布等等都是紧缺物资,在大集上不可能买到。
当时就连花生、瓜子、水果糖这种现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零食,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凭票买上一两斤。
所以印象里当时去庙会主要就是逛个热闹,可买的东西其实很少。
记得我妈曾经在庙会上买过村民老太太编的竹篮,特别结实,后来用了好多年。
还有在大集上买的鞋垫也不错,都是村民自已做的,舒服又便宜。
村里人手很巧的,衣帽鞋袜都是自家做,每家都有手艺很好的妇人。
赶集的次数多了,我妈跟一些村民也熟识起来,后来还托她们帮忙做过棉袄。
高平是著名的“梨乡”,出产的黄梨从隋朝起就被选为宫廷贡梨。
釜山村周边有几百亩果林,出产苹果、山楂,还是黄梨的核心产区。
所以每到秋天,进入采摘季,大集上也能买到应季的水果。
只是当时家里好像不怎么舍得买水果,因为现在我对高平黄梨并没有多少记忆。
庙会上还有茶摊儿,摆摊卖茶水,地上摆些小板凳,茶叶就是最便宜的品种。
坐下来喝碗茶只要一分钱,这是专门供赶集走累了的人歇脚、解渴的。
后来回北京探亲,在前门看到了下岗工人摆茶摊卖“大碗茶”,二分钱一碗。
好多市民觉得特别新鲜,排起长队等着喝大碗茶,这让我感到惊讶。
因为茶摊在农村庙会上简直太常见了,没想到在城里变成了“稀罕物”。
当然前门的大碗茶后来发展成了著名品牌“老舍茶馆”,这可是大集上的茶摊比不了的。
我就从来没喝过庙会上的茶,我妈总说“渴了回家喝水去,想喝多少喝多少。”
确实,那会儿过日子可不就是能省一分算一分吗。
逛了很多次庙会,虽然对庙会上的商品印象不深,但却使我对釜山村越来越熟悉起来。
村里的文庙和祠堂,我仍旧是不敢去的,害怕那些雕塑和画像,对那里的气氛也觉得不舒服。
墙头上已经长满杂草的深宅大院,我轻易也不敢从旁边经过。
那些古建筑在晴天的时候看上去还挺壮观,但天色暗下来就开始显得阴森。
还有村子边上的一户小院,我也不敢靠近,据说那里住着一位“半仙”。
我小时候可不懂“半仙”是什么,就连对神、鬼这类事物的概念都没形成呢。
不过大人们聊天说起这位“半仙”时,总是语气惊惧、神色大变。
所以我对这位村中的神秘人物,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恐惧心理。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是,居然有一天自已会走进那个院子,跟“半仙”面对面坐在一起。
当然,那是后话了。
记不清是在八三年还是八四年,釜山村搞了一次元宵灯会。
那是我在山沟里生活的六年当中,见识过最热闹的场面。
其实对于有上千年历史,且还出过名门望族的大村来说,对传统节日必然是十分看重的。
毕竟节日是文化内涵和历史底蕴的重要载体,更是家族荣耀传播与传承的绝佳机会。
釜山村出过王氏大族,还有那么多气势不凡的古建大院,在历史上定然是个大家族聚集的地方。
可以想见在古时若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在各种节日里就会举行对应的庆典。
所以这元宵灯会一定也是自古传承下来的,或许还曾经隆重无比、风光无限。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成效已经开始显现,生活水平明显提升。
或许正因为如此,中断了好多年的元宵灯会才能得以恢复吧。
虽然现在釜山村里的世家大族已经不在了,但深厚的文化底蕴毕竟积累和传承了上千年。
况且还是一个建有文庙供奉孔圣的村子,在这里举办的灯会自然是大有可观。
元宵灯会的消息传来之后,在厂区引发了很大反响。
在那个年代,又是在那样的大山深处,这样的“盛会”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和父母刚去北京过年回来没两天,就听说釜山村要举办灯会,当时的感觉就是非常新鲜。
北京是有庙会文化的,自唐宋而始,一年四时在著名的寺庙宫观之外都有定期举办的“庙市”,也就是庙会。
尤其到了春节期间,这些庙会的规模就将达到鼎盛,成为京城最热闹的商圈。
但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北京的庙会就因自然灾害、物资短缺等原因陆续停办了。
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北京才又逐渐恢复了各项传统庙会。
因此我们在北京过年都没有什么热闹可凑,没想到回到山里却赶上了元宵灯会,也很难不觉得新鲜。
厂区里的其他人也多是刚从老家过年回来,听说有灯会,都兴奋地想要参加。
厂里对此也很是重视,特意派车去高平,采购了一批纸灯笼,供厂里职工选购,为参加灯会增添气氛。
那些灯笼样式朴素,并没有多么精美的造型,外观多以圆球形或是圆筒形为主。
灯笼的骨架以竹条编织而成,面料是轻薄而坚韧的纸张,颜色通常为红、蓝、粉等。
灯笼上的图案有水墨风光、有龙凤呈祥、有花红柳绿,看上去颇为美丽大方。
我妈帮我选了一个圆筒形的红灯笼,灯笼上画着一只手捧仙桃的猴子,应该是因为我属猴吧。
之后几天我就一直盼着,就等着赶紧到正月十五,好能去参观灯会。
其实我心里盼着的可不光是灯会,毕竟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灯会是怎么回事儿。
我主要是想点亮这个灯笼,灯会我没见过,可这灯笼我是实实在在见着了的。
听我妈说到时候这灯笼里放上点亮的蜡烛,就会变得漂亮,而且还能照亮一大片。
我就特别期待,我想看看这灯笼点着了到底什么样儿,能有多漂亮。
记得那年正月十五正好是个礼拜天,我们很早就吃完了晚饭,专等天黑后出发。
傍晚六点,天色暗下来了,厂区里的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往釜山村方向走去。
山沟里二月下旬的天气还是很冷的,气温在零下五度到零下十度之间,而且还刮着风。
我穿着厚实的棉袄、棉裤、棉鞋,戴着棉帽子,总感觉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要冷得多。
我妈终于帮我点亮了灯笼里面的蜡烛,红灯笼果然照亮了四周好大一片范围。
而且蜡烛上的火苗在灯笼里随风摇曳,灯笼发出的红光也不断闪动。
图案上的猴子也仿佛活了一般,随着烛光的跳动似是在辗转腾挪,非常神奇。
几百人从厂区出发,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浩浩荡荡。
而且队伍中还闪烁着上百个灯笼,像是一条火龙,极为壮观。
最兴奋的肯定是提着灯笼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跑来跑去,互相比较着谁的灯笼最漂亮。
我对自已的猴子灯笼颇有信心,所以就成了蹦得最起劲儿的孩子之一。
结果,路程刚走了大半,还没进村,我的灯笼就从内部被烛火点燃了。
在呼啸的北风中,我的灯笼快速烧成了一团火球,果然成了所有小伙伴当中最耀眼的一个。
在万众瞩目之中,我赶紧撒手扔掉了灯笼,沮丧地站在仅剩竹条骨架的灯笼残骸前。
我妈没好气地责怪我乱跑乱跳,糟践了好东西,还说以后再不给我买玩意儿了。
我没有了灯笼,只好跟在张杰身边,他比较老成,稳稳当当打着他的金猪灯笼,他那个灯笼第二年元宵节都还在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张灯结彩的釜山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隆重的节庆场面。
站在村口望去,家家户户院门前都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灯火向前一路延伸。
此时尚在春节期间,每家院门上都贴着春联和福字,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红火。
当时的我不认得春联上的字,不过从那端庄大气的毛笔字来看,村中一定是有极善舞文弄墨之人。
村中街道上熙熙攘攘,除了本村和厂区来的人之外,附近村庄的人们也都来赶灯会了。
毕竟就连北京的庙会都已经停办了二十年,如此盛会在这山里恐怕更是几十年难遇了。
不过在路过村中那几户大宅院的时候,我仍然感到有些不舒服。
高大的院墙前也挂着几盏红灯笼,但那摇曳的光芒映照在斑驳的灰墙上,却是比平时更显神秘。
墙内一片黑暗,院里的树丛被风吹动,树影扭曲且不时沙沙作响,气氛十分诡异。
纵使我此时并非独自由此经过,心里也不禁发毛,加快脚步“逃离”了这些院墙。
张杰打着灯笼在后面本想追我,但有了我刚才的前车之鉴,他又不敢快跑,于是我就跟他暂时地走散了。
人们提着灯笼,向着村中戏台前的小广场聚集而去,那里是元宵灯会的主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