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最早一批进山的人说,他们七十年代初来到这里“开荒”之时,山沟里到处都是野生动物。
一条植被茂盛且几乎四面封闭的山谷,简直就是小型动物的天堂,为它们提供了天然的栖身之所,并且非常有利于觅食和繁衍。
但是随着山谷被建设成厂区,大片的厂房和生活设施拔地而起,隆隆的机器声整日不停,小动物们只能背井离乡,另觅家园。
可以说,是我们人类赶走了动物们,侵占了它们世代生活的家乡。
不过动物们并未远离,而是逐渐适应了与人类的共同生活。
到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厂区已经建成了十几年,但周边仍随处可见小动物们的踪迹。
就算我只是坐在家里,也时常可以通过窗户看到楼后十几米外后山上有野兔蹦蹦跳跳的身影。
不过后山很陡,而且也没有上山的路,所以那些野兔才如此“嚣张”,敢在离人这么近的地方活动。
厂里有个职工喜欢打猎,他有一把气枪,有时候会扛着气枪去厂区外面的山上打山鸡。
听他讲那山鸡很难打,它们的动作要比家养的鸡迅捷很多,而且遇到危险就会起飞,飞得又高又快。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每次上山都有收获,回来时用枪管挑着好几只山鸡,大摇大摆地走回来,神气十足。
山鸡的羽毛油亮油亮,雄鸡尤其色彩斑斓,还有长长的尾翎,特别漂亮。
猎物多的时候,他会分给邻居和同事,也给我家分过一只。
据我爸妈评价山鸡“不好吃”,而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
现在想想恐怕是我妈厨艺平常,不懂烹饪的方法,因为山鸡可是连乾隆皇帝都曾经作诗赞美过的贡品,怎么可能不好吃?
家属楼前的马路上有一排大树,那树据说是厂区“开荒”时特意留下的,跟旁边的楼一边高。
巨大繁茂的树冠互相连接在一起,遮天蔽日,密不透风,足可作为遮风挡雨的屏障。
同时它还是各种鸟类栖息的天堂,每当太阳落山之后,那隐在黑暗中的树顶,就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有翅膀扇动的呼呼声。
每当略有风吹草动,无数只鸟类就会飞腾而起,发出巨大的哄闹。
那其中威势最大的无疑是夜枭,也就是猫头鹰,几乎所有的鸟都怕它。
就算树上再如何鸟声鼎沸,只要夜枭凄厉的尖啸响起,就会顿时恢复一片沉寂。
夜晚有时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就能发现几对光点,幽蓝的光不时闪烁,那就是猫头鹰瞪着眼睛在觅食。
猫头鹰很喜欢厂区里这种天然闭塞大山沟的环境,所以大量聚居于此。
靠近厂区大门那边,因为离水库不远,所以声音会更嘈杂些。
除了浪花拍岸的声音之外,在夏天还会有吵闹的蛙鸣,在它们求偶的时候甚至会持续一夜。
有时听到蛙鸣忽然变得密集而剧烈起来,然后又会沉寂一会儿,那多半是有蛇在吞蛙了。
偶尔有胆大的人循着刚才的声音跑去岸边,打着手电找到那条正在吞蛙的蛇。
那蛇口里塞着东西,正处于行动不便的时刻,于是被人轻松提起。
只是多数情况下即使这时候把青蛙从蛇嘴里掏出来,它也已经不再动弹了。
不过厂区里却很少有蛇,那是因为怕猫头鹰,成年猫头鹰可以轻松捕食中型蛇类。
听水库北边山村里的人说,山上是有野猪的,而且数量不少。
那些满山乱跑的野猪,体型要比家养的猪瘦小一些,但脾气很坏,十分易怒,且“武力值”十足。
村里人在山上与野猪相遇时总要主动“退避三舍”,生怕惹恼野猪冲撞过来。
但每到秋天山上玉米田成熟的时候,野猪总会成群结队前来偷吃。
那与其说是偷吃,不如说是打劫,不光吃还糟蹋,见人来赶甚至还要围攻。
曾经有人在田边驱赶野猪的时候遭到追咬,最后腿筋都被咬断了,落下了残疾。
据说再往太行山深处去,还有豹子和狼,那应该就是这个地区最大型的野兽了。
不过厂区附近应该是没有了,在山脉边缘的平原地带,人类的开发已经十分充分,环境早已不再适合大型动物生活。
小时候我不敢自已睡觉,因为夜里窗外总是不时响起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有些恐怖。
其实顶多就是猫头鹰在树上叫,或是山鸡在后山上叫,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猛然响起一声尖啸还是非常瘆人。
不过日子久了我也就开始慢慢适应,就算偶尔会被吓一跳,但也能越来越淡定。
现在想想,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可没有这种从小亲近大自然和野生动物的机会。
所以说,这种经历也算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人生体验,很多人还求而不得呢。
可是在我四岁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十分反常且诡异的事情,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更是令我的父母紧张不已。
我小时候很少哭的,但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爱哭,早上睡醒了就哭。
我妈见我哭得毫无征兆,连忙问我怎么回事,而我的回答却令她一头雾水。
“我怕狼!!……”
无论我妈再怎么问我,我也都只是用这一句话来回答她。
我妈以为我做恶梦了,于是对我一通安慰,我却没什么反应,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悲声。
哭完之后我又完全切换到另一种状态,刚才的情绪一扫而空,行为举止恢复正常,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连几天都是同样的情况,每天醒了就要哭上一会儿,嘴里说着“我怕狼”,但哭过之后再问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到狼,我那么小的时候根本没有太多印象,就只有跟父母回北京探亲时,在北京动物园里见过两次。
厂区四周的山里据说是有狼的,但从没见过,就连附近村民都只是听家里长辈讲过关于狼的见闻。
再说当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机,电影也只是每个月才能看一两次,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到要“怕狼”。
我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莫名其妙,但我闹得次数多了,她终究是越来越担心。
接下来我在幼儿园也开始闹,先是睡完午觉醒来之后要哭一通,再后来随时随地不知道想到什么就会哭。
幼儿园的小孩儿哭起来很容易影响到其他孩子,往往是一个孩子哭,会带动一帮孩子一起哭。
但我哭的时候,却很难引起小伙伴们的“共情”,因为我哭的理由是“怕狼”,而当时所有孩子几乎都对狼没什么概念。
我们班里的很多孩子根本就没去过动物园,连狼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知道怕。
当时大家对狼的了解,恐怕就是听幼儿园阿姨讲过《狼来了》的故事,故事里狼虽然凶恶,但也只是吃了羊。
说实话,我后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会“怕狼”,根本不记得在哭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
就好像脑子里有个开关一样,忽然就会出现“狼”,然后就觉得害怕,忍不住地立刻就要哭出来。
甚至那个突然出现的“狼”没有任何具象化的表现,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就是个闪念。
不知道这是否与我父母分别给我讲过的他们当知青“插队”时的经历有关。
我父母都曾经作为知青“上山下乡”插过队,我爸在内蒙古四子王旗,我妈在山西襄垣县。
内蒙古自然狼多,畅销书《狼图腾》让人们对于牧民与草原狼之间的微妙关系与相爱相杀有了深入的了解。
我爸说他在内蒙跟牧民们一起放牧,体验到的就是书中所描述的那种感受。
不过他可没像小说主角陈阵那样抓只小狼来养,也从没想过要跟狼交朋友。
我爸说牧民们对狼主要是以戒备为主,无论在定居点还是外出放牧的宿营地,都会安排充足的人手巡逻防狼。
在冬天食物短缺的时候,狼群真的会有组织地袭扰牧民的营地,捕猎羊群。
我爸作为知青,平常也会被编入巡逻队,跟有经验的牧民一起与狼群斗智斗勇。
在边境局势紧张的时候,还要跟民兵一起背枪上马,到边境地带巡逻,一去就是好几天。
我爸的枪法就是那时候在内蒙练出来的,后来厂区组织过驻军和职工的射击比赛,我爸每届都是冠军,把对方参加比赛的班排长们气得够呛。
相比我爸而言,我妈在山西襄垣插队,跟狼的接触就要“憋屈”得多。
襄垣县属长治市,也就是战国时的上党郡,位于太行山西麓,离高平不过一百公里。
但那里属于山区,平均海拔一千米左右,典型的内陆黄土高原。
我妈在那儿插队时住的是窑洞,一孔窑洞住七八个人,晚上睡觉时需要留一人在门口位置值守,目的就是防备狼群。
我妈讲过,有一天她外出办事,天黑了才回村,一路上她都觉得后面不远处有个矮矮的影子在跟着她。
起初她还以为是野狗,也就没太在意,后来回村有了灯光才赫然发现,那居然是一头狼。
我妈赶紧跑回自已住的窑洞,并且顶上房门,想想真是后怕,在野外被狼跟了一路。
其实单独行动的狼并不可怕,论单打独斗,它的“战斗力”比普通的土狗强不了多少。
真正可怕的是狼群,狼是群体生活的动物,而且组织纪律性极强。
谁知道那头狼是不是被派来盯梢的“斥候”,谁知道附近是不是已经有狼群正在赶来了?
山里的狼群规模肯定不如草原上的狼群,但山村里村民的力量也远远不如草原上的牧民。
所以在我妈插队的村里,人们只能躲着狼,完全不敢像牧民那样与狼对抗。
不过,虽然听父母讲过一些关于狼的故事,但我十分确信,那会儿我哭的时候,心里从没想到过这些。
所以无论是我妈问我,还是幼儿园的阿姨问我,我都说不出自已为什么要哭。
就是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关于狼的念头,然后就抑制不住地感到恐惧。
但当那个念头从脑海中消失的时候,我马上就不想再哭了,甚至自已都很奇怪刚才到底在害怕什么。
后来阿姨们也被我弄得紧张兮兮,只能时时刻刻关注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会忽然之间就哭出声来。
有阿姨曾经试图给我讲道理,开导我说这里不会有狼,再说就算真有什么危险,阿姨们也会保护我,更何况厂区里还有解放军叔叔。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不过我也不是真的担心会有狼突然冲过来吃了我,我哭是不受控制的。
阿姨几乎每天都把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妈听,对我的健康十分关切,并且婉转地表达出认为应该带我去医院看看。
我妈也觉得我的情况已经失去了控制,于是终于决定带我去厂医院看病。
厂医院就在幼儿园西侧,我离得很近,不过我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方面我一进医院闻见那股刺鼻的药水味就觉得浑身难受,另一方面我的身体还算不错,几年间几乎没得过病。
不过这次就算不喜欢也得去医院了,因为我妈表现得非常坚决,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她已经非常紧张。
好在厂医院的院长是我幼儿园同班一个小伙伴的妈妈,平时总去班里接孩子的,所以我也能放松不少。
院长听我妈讲了关于我“怕狼”的表现以后,也觉得很不正常,同时感到棘手。
因为厂医院的设备设施非常有限,只能治疗一些常见病和普通外伤之类的情况。
在医院诊室现有的条件下,院长对我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身体检查,可各方面的结果都显示为正常。
最后院长只能得出结论,从身体机能角度来说我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精神方面的检查必须要通过专业的专家和相应的仪器才能进行。
可说到专家和仪器,别说区区一个厂医院,就算是高平县医院都不一定具备。
听说院长都束手无策,我妈就觉得我是得了“不好治的病”,于是更加担心了。
我在一边懵懵懂懂,还为医生没留我打针吃药而沾沾自喜呢,我妈见我一脸兴奋,真恨不得打我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