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厂区的生活还是有些艰苦的,因为物质比较匮乏。
一方面,那是计划经济的年代,几乎无论买什么都得凭票。
另一方面,在交通不便的山沟里,物资运输也是个难题。
只有白菜、土豆、萝卜这些易储的蔬菜,到后来陆续不再要求凭票购买,于是就成了每天必吃的菜。
每年厂里会跟各方协调,安排两三次进山送菜的卡车,拉来整车的萝卜土豆。
每家都有半地下的菜窖和煤窖,就在居住区楼后的山脚下,做饭时就去捡一点儿上楼。
肉不好买,就算手里有肉票也花不出去,因为供销社里很少有肉卖。
那个年代吃肉本就奢侈,经常买肉的人不多,供销社又没有冰柜,所以平常压根不进肉。
附近村子里倒是有人养猪,但往往也是自家过年吃的,不舍得卖。
再说村里人就算想卖猪也不敢卖给外人,生怕背上“投机倒把”的嫌疑。
所以吃肉同样需要厂里协调,每个月会从高平县城运来一批肉。
肉送来的前三天厂里后勤部门就会贴出通知,让大家准备好肉票等着买肉。
运来的肉不多,买的时候谁也不能挑肥拣瘦,供销社会尽量确保公平。
我吃东西不挑食,唯独吃不惯肥肉,几乎是一口不吃。
所以我妈做饭就很难办,需要把所有的肥肉都剔下来,只用瘦肉炒菜。
而肥肉只能用来炼油,我虽然不吃肥肉,但肥肉炼油时炼出来的油渣我却很爱吃。
肉本来就少,我又只吃瘦肉,那可吃的肉就更是少得可怜。
好不容易买一次肉,也吃不了几顿,然后又要等待下一次买肉的机会。
后来我妈听说我们同一楼层有户邻居,他家小胖丫头只爱吃肥肉。
于是马上找上门去提出以后可以跟对方“换肉”,用我家的肥肉换他家的瘦肉。
当然,我家的肥肉肯定要多出一些,毕竟谁都明白瘦肉要比肥肉好。
肉的保存也是个问题,那会儿没有冰箱,鲜肉买回来放不了几天。
于是大家都跟四川籍的同事学会了做腊肉,可以保存很久,随吃随切。
当时吃肉也就是切成肉丝、肉丁炒菜,能尝到肉味儿就很满足了。
只有过年的时候厂里额外运来年货,我妈又攒了一年的肉票,家里才舍得炖肉、炸丸子。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会钓鱼的人,他们星期日去水库边坐上一天就能拎回来好几条鱼,吃鱼肉、炖鱼汤,太馋人了。
厂里还有个人喜欢打猎,他有一把气枪,有时候背着上后山打鸟,偶尔还能打回山鸡来,更馋人。
厂区有几个大孩子,会做陷阱套麻雀,运气好的话一次能套十几只。
他们也胆大,敢把麻雀拔了毛,用树枝穿了,再偷偷溜到厂区食堂后院,伸进伙房屋后的灶膛排烟口里熏烤。
这种方法最多把没毛的麻雀烤到半生不熟,而且也没有任何佐料,但孩子们仍然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年龄小的孩子是不敢跟着去的,直到五六岁的时候才敢。
但没过多久就被食堂发现了,从此后院上了锁,我们也就没机会打牙祭了。
那时候的小孩儿看啥都馋,因为本来就吃不好饭,平时又根本没有零食可吃。
小时候我总盼着回北京探亲,因为在北京可以吃到义利的巧克力威化、喝到北冰洋汽水。
但当时交通极为不便,每年回北京顶多两次,所以享受零食美味的机会非常有限。
有一回北京的姑姑给我寄了一袋动物饼干,我每天就只舍得吃两块,结果还剩半袋的时候受潮了,我简直要难过死。
在厂区真的买不到零食,有时候实在太馋了干脆缠着我妈给我沏一杯白糖水解馋。
后来厂区食堂引进了一台冰棍机,每天下午做一批冰棍,派人推着小车在生活区售卖。
冰棍车里的产品和价格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雪糕一毛钱、奶油冰棍五分钱、果汁冰棍三分钱。
冰棍车一推出来,每天基本都是供不应求,买晚了就得等明天了。
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对钱产生了概念,不过评估任何商品的价值都是以冰棍和雪糕作为等价物来进行计算。
毕竟当时要钱就是为了买冰棍,或者多攒几个钢镚儿留着买雪糕。
当时孩子们吃冰棍没有大口咬着吃的,都舍不得,尤其是吃雪糕。
一毛钱一根的雪糕,那可是要跟父母央求好几次才有机会买一根的,谁舍得那么快吃完?
记得有一回在北京总厂工作的大表哥来厂区出差,下班后花一块钱买了十根雪糕,带着我坐在水库边一边看风景一边吃。
这顿雪糕可真是吃爽了,不过接下来一连闹了三天肚子,但那也值了!
再后来厂里有个职工的家属是高平本地人,她有做凉粉的手艺。
这凉粉也是高平的特产,颤巍巍晶莹剔透、软嫩嫩香味扑鼻,又解馋又去火。
于是厂里就给她在厂区大门传达室旁边搭棚,支了个简易的凉粉铺子,三毛钱一碗凉粉。
那凉粉很好吃,但三毛钱能买三根雪糕,对我来说算是“巨款”了,我可舍不得吃。
不过张杰他妈偶尔会给他钱让他吃凉粉,而每回他都会很仗义地分我半碗。
在山里想买东西很困难,好在我们也有出山进城的机会。
每隔一个月,厂里都会安排一趟往返高平县城的班车。
1985年前,高平县属晋东南地区管辖。
1985年,晋东南地区被撤销,成立晋城市,高平县归晋城市管辖。
1993年,高平撤县设市,成为由晋城市代管的省辖县级市。
越南也有个高平市,是越南北部边境高平省的省会,距离中越边境仅三十公里。
1979年反击战期间,那个高平曾被解放军攻占。
直到八十年代初广播、电视里还经常出现越南高平市的名字。
小时候我懂得少,经常纳闷为什么新闻广播里总是提到高平,想不通高平这么个小县城怎么能如此引人瞩目。
后来也是过了好久才知道,此“高平”非彼“高平”。
现在想想也真是好笑,小时候身边又是“釜山”又是“高平”,让我白白糊涂了好几年。
厂里有一辆黄海牌大轿子,当时最新的国产大客车,能坐五十多人。
到了去高平那天的午后,这辆车就会停在厂区大门外,想去县城的人在此集合。
到点准时发车,不会为了等人而耽搁,因为二十公里的路程要走将近一小时。
主要是出山之前的道路实在不怎么好走,吉普车跑起来都很颠簸。
大客车就更是摇晃得厉害,而且一不小心还有可能坏在半路上。
我就遇到过大客车抛锚的倒霉事儿,停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个年代也没有手机。
司机摆弄了一通发现无计可施,只好步行回厂区求援。
厂里再派人开着吉普车赶来修大客车,最后天都黑了我们才回家。
不过对于在山沟里生活的孩子们来说,平时根本没机会坐车,自然也就把坐大汽车当成了一件乐事,哪怕只是坐在开不走的坏车上也觉得新鲜。
对于当时的高平县城,我的印象已经不深了,有哪些大楼、哪些商场,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大客车会停在一处宽敞的广场旁边,广场上摆满了各种摊位,有杂货、有小吃。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高平丸子汤,每次下车后一定要先吃一碗才肯去别的地方。
这丸子汤是“高平十大碗”中的一道菜,属于高平当地的传统美食。
高平十大碗,又叫“长平水席”,是存世最早的传统名筵之一。
相比之下,洛阳水席的名气显然更胜一筹,那八冷十六热的排场也明显更为隆重。
但长平水席起源于战国,论起历史可是比起源于唐朝的洛阳水席早了上千年。
十大碗包括水白肉、核桃肉、红烧肉、小酥肉、肠子汤、芥末粉皮汤、丸子汤、天和蛋、软米饭、扁豆汤。
据说长平水席的形成与长平之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我小时候肯定是不懂这些的。
还没进过大饭馆的我,甚至都没机会见到那全套十道菜肴的全貌,吃过的也只是其中食材最简单的丸子汤而已。
丸子汤里的丸子,其实是素丸子,把豆腐碾碎做成丸子,炸熟后加入高汤和佐料煮制,就成了这道高平丸子汤。
如果以现在的生活水平而论,这素丸子汤肯定不会有多少吸引力。
但在八十年代初,那油炸的丸子,再配上高汤,吃到嘴里绝对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可以说,我当时总盼着去高平的日子早点儿到来,多一半的原因就是下车之后的那一碗丸子汤。
吃完丸子汤,父母想去哪儿逛,我都会老老实实跟着。
不过无非也就是逛逛商场,而且看得多、买得少,毕竟钱和各种票证都不富裕。
在县城待两个小时,就该集合回厂区了,回去还要一小时车程呢。
出山去县城的日子总是值得期盼,但就是每月仅有一次,实在等得人心焦。
好在每逢初一十五还有“集”可赶,而且就在离厂区不远的釜山村。
出厂区大门往南沿路而行,大约一里地开外,路东就是釜山村。
釜山村名字里带“山”,却并不是山村,而是坐落在平地之上,不过离山很近。
釜山村北有丹朱岭,南有神头岭,西边紧临釜山水库,东南方向通往高平县城。
我小时候跟我爸一块儿听收音机,经常在新闻播报里听到“韩国釜山”,那会儿总是非常惊讶。
以我当时的认知,收音机里说的一定是最大的事情,并且发生在最重要的地方。
所以我实在想不通,我们这山沟里的一个小村庄,到底能有多重要,为什么总是被新闻提起。
后来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其实新闻里说的是釜山在韩国。
不过我们厂区附近这个釜山村的历史,可远比韩国那个釜山要久远得多。
上古时代,尧帝分封长子丹朱,这釜山村就在丹朱的封地之内。
战国时代著名的长平之战当中,釜山村又处于战场的核心地带。
战争中赵国构筑了三道防线抵御秦军,由远及近分别是空仓岭防线、丹河防线、百里石长城防线。
釜山村正处于其中的丹河防线之上,属于赵军的第二道防线。
而秦军在突破了第一道空仓岭防线之后,即在此地附近修筑垒壁,与赵军对峙。
釜山村周边曾出土过多件战国时期的兵器部件,如箭头、铜铍等。
村西北侧山岭上有古代石窟遗存,据传开凿自北魏年间,已有一千五六百年历史。
根据村南神头岭上残碑的记载,在金大定年间,釜山村与附近三个村子合力修建了炎帝庙。
可见在金国统治时期,这里就已经成为颇具财力和影响力的一方大村了。
据说村中自古有一户王姓大族,耕读传家,亦农、亦官、亦商,家势日盛。
王家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在釜山村大兴土木,陆续修建了十几个深宅大院。
包括“棋盘六院”、“王家老院”、“王家会馆”、“二支院”、“会则院”等。
其中规模最大的应属棋盘六院,这是建于清乾隆年间的一处院落群。
棋盘院由六处庭院组成,整体布局错综复杂、状若棋盘,故而得名。
棋盘院中都是二层楼房,院墙高大,且配有碉楼护卫,可以想见院主人的身份地位一定颇高。
村中还有文庙,建于清嘉庆年间,供奉孔子及诸位弟子。
釜山村中曾经出过一位历史名人,即南宋抗金名将王彦。
这位王彦可是做过岳飞的顶头上司,曾带领岳飞率七千人渡过黄河并收复了新乡。
后来王彦的部下都在面上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被称作“八字军”。
八字军发展到十几万人,转战大半个中国,金军屡次围剿都未能成功。
据釜山村所属的寺庄镇镇志记载,王彦乃“河东上党高平釜山村人”,推断即为釜山村王氏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