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赵奢晚年时遭遇了赵王的信任危机,当时赵孝成王刚刚继位,对赵奢在阏与之战中的卓越战功,以及赵奢、赵括父子对朝野上下的影响力感到忌惮。
于是在燕国派荣蚠攻赵时,赵孝成王不再任用赵奢为将,而是用五十七座城邑换取齐国名将田单入赵,作为赵军主将,并在第二年任命田单为丞相,封都平君。
其实田单的军事才能不及赵奢,这在阏与之战后二人的一次“论兵”中就已有定论了。
但赵孝成王还是坚持引田单入赵并加以重用,就连当初向赵惠文王举荐赵奢的平原君这次都站在了赵奢的对立面,足见赵国王室已经决心削弱赵奢的地位。
此后第二年,赵奢郁郁而终,赵括作为他的长子继承了马服君的封号,为了跟赵奢区分,也被称作“马服子”。
赵奢将死之前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许历曾几次前往赵府探望,在简短的几次交流中,赵奢不止一次表达了对赵括的担忧。
赵奢的原话是“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者必括也。”
大概意思就是赵括把军事看得太过轻松,不适合作为统兵主将,一旦让赵括为将,那赵国就离战败不远了。
但许历与赵奢父子相交多年,作为高级官员又了解赵国朝堂局势,所以赵奢这“将死之言”听在许历耳中,却有着另外的解读。
赵奢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自已之所以能得到重用,就是因为像廉颇这样的旧臣日渐势大,赵惠文王需要新生势力对其形成制约。
而现在赵孝成王继位,赵奢又成了德高望重的功臣良将,更有在兵家研究一道一呼百应的赵括助力,自然也就成了新君刻意打压的对象。
所以在赵奢看来,自家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低调行事,配合赵孝成王完成对田单等新晋宠臣的扶植,这既是“忠君”的表现,也是最好的自保之道。
赵奢说赵括对兵事“易言之”,因此不能为将,这自然不是实情,但却是出于对赵括的保护。
此时赵括为将领兵出征,必然已经无法获得赵孝成王的绝对信任与全力支持,
再想取得麦丘、阏与那样的大胜恐怕不易。
若是不能全胜,就会给“有心人”留下攻讦的口实;若是败了,则赵括必遭清算,而且马服一族都将受到牵连。
即使再次取得大胜,也有与赵孝成王所扶植的新贵“抢功”之嫌,更会令当权者心生芥蒂,甚至将赵括看作“眼中钉”。
许历非常理解赵奢的想法,而且作为通过赵奢举荐坐上高位的官员,本就低调、谦逊的许历,此后行事也更加谨慎,自已不出过失同样是对赵括的保护。
但此时已过而立之年的赵括,却不甘心仅仅靠着父辈的余荫,就此蛰伏下去。
赵括虽然自幼精通兵法,也随军历练了多年,并在数次大战中献出良策,但毕竟还没有一次作为主将统兵出征的经历,缺少直接的军功。
在这种情况下赵括袭封马服君,似乎只能让人们记起赵奢的功绩,而与赵括本身的才能关系不大。
而且这时关于赵括在军事研究方面的成果,也开始出现了质疑的声音,认为赵括只会照搬兵法,但临阵指挥未必擅长,这种观点甚至已经传到了赵国以外。
许姝记得,那段时间赵括对兵事的钻研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不再有闲暇指点他的弟子,就连许姝再去赵府都经常不能得见赵括。
赵奢临终之前给子孙们定下了“低调”的方针,希望家族得以保全;但赵括却期盼一场大战、一次全功来证明自已,也使马服君的威名得以延续。
听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打断了许姝的讲述,因为许姝口中的赵括,实在与我在各种历史资料中看到的不同,跟典故传说中“纸上谈兵”的形象更是大相径庭。
担心许姝不悦,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问:“会不会是因为你当时年龄太小,所以对赵括才能的理解存在偏差呀?”
没等我详细解释,许姝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却并无怒意,而是耐心解释起来:
“来到长平时我19岁,长平战败时我16岁,赵老将军薨世时我13岁,刚开始跟赵括将军学习兵法时也已10岁有余了,又不是无知小儿。”
“我父亲十几岁时从军,就在军中结识赵括将军,他不爱待在帅帐之中,却跟军士同吃同住,还总是跟微末小卒讨论战势,时常提出行之有效的计策。”
“据我父亲说,赵括将军是领兵的奇才,他最‘知兵’,所以擅长‘用兵’,他明白军士的所思所想,能洞察敌我战力的长短更迭,因此总能抓住最恰当的时机使用最贴切的计策。”
“赵老将军对赵括将军颇为严苛,但在我父亲面前,赵老将军却时常夸赞赵括将军,说他非但通晓兵书,在风云万变的战场上向来能准确运用才是难能可贵的,赵老将军认为赵括的统兵之才已经超过了自已。”
看到我脸上流露出了更多不可思议的表情,许姝继续解释道:“我去过你们的博物馆,看到现在人们对赵括将军的评价是‘纸上谈兵’……”
我没忍住又插了一句:“说赵括‘纸上谈兵’是从几百年前明清时期开始的,不过历朝历代对赵括基本都是负面评价,而且主要依据就是赵奢评价赵括的话。”
许姝深深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说:“没想到赵老将军为保全家族而有意示人以拙的一番话,却让赵括将军被天下人诟病了两千年,真是‘千古奇冤’。”
但毕竟赵括有生之年只作为统兵主将打了一场长平之战,最终结果却是全军覆没的惨败,使赵军损失了数十万精锐,自已也失去了性命。
世人常以成败论英雄,赵括打输了统兵生涯唯一一仗,败军之将自然也就难以言勇,这其实也正是赵奢临终前所担心的,可惜的是它真的发生了。
公元前262年,秦国伐韩,攻占野王(今天河南沁阳),使上党郡与韩本土的联系完全截断。
韩桓惠王本想献出上党郡十七座城池以求秦国息兵,但上党郡郡守冯亭和郡中军民不愿降秦,而是向赵孝成王请求并入赵国。
一番权衡之后,赵国决定接收上党郡,派出平原君赵胜前往接收土地,并派廉颇率精兵驻守长平,准备抵御秦国的报复。
这一举动果然激怒秦国,公元前260年,秦昭襄王派王龁统兵攻占了上党,并向长平进发,与廉颇率领的赵军开战。
赵军在长平的布防从两年前接收上党时就已经开始,如今已在广袤的战场上依托空仓岭、丹河、百里石长城构筑起了三道防线。
但秦军势不可挡,短短两三个月就突破了赵军第一道防线,将赵军压缩在丹河以东。
赵军屡战屡败,不但损兵折将,还将两年前预设的防御阵地丢失了大半,自此依托丹河防线修筑壁垒,坚守不出。
赵国君臣两年前制订的作战方案并不是消极防守,否则也不会派出这么多精锐、摆开这么大阵仗。
赵国是希望在长平拖住秦军、战胜秦军、重创秦军、甚至全歼秦军,终极战略目标是取得一次比十年前阏与之战中更辉煌的胜利,大幅削弱秦国军力,使秦国未来几十年不敢觊觎赵国。
但廉颇败得太快了,而且被赵王派人斥责数次仍避战不出,显然让赵王看不到战略目标得以达成的希望。
于是赵孝成王决定换将,新任主将的人选,正是赵括。
赵王用赵括替代廉颇成为长平赵军的主将,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秦国丞相范雎所施“反间计”的影响。
范雎派人携带千金到赵国散布谣言,说“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令本就因战场失利十分不满的赵王更对廉颇心生嫌隙。
但赵国君臣当中其实并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廉颇降秦”的谣言,只是年轻且心怀壮志的赵孝成王急于在这场可以改变秦赵两国国运的决战中尽早取胜,因而对“战法保守”的廉颇失去了耐心。
或许十年前在廉颇表达了不建议救援阏与的态度之后,赵惠文王就告诉自已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成为赵孝成王的赵丹,廉颇已经失去了开疆拓土的锐气。
而在众人皆不看好的情形下出奇制胜、以弱胜强,最终打赢阏与之战的赵奢,无疑被打上了“不惧强秦”、“敢于亮剑”的标签。
十年之后再一次与秦国决战,虽然赵奢已经去世,但马服一族后继有人,除了在统兵经历和战功上存在“短板”,赵括在谋略和声望上的优势都足以令赵王满怀信心。
况且赵括还是赵国宗室成员,对于长平之战这种倾全国之力赌上国运的决战,赵王当然更愿意相信“自家人”,不敢重用廉颇这位出身于中山国的“外人”。
包括后来秦国严密封锁消息,以“杀神”白起替代王龁成为秦军主将的“瞒天过海”之计,其实也早在赵国君臣的意料之中。
早在两年前接收上党的时候,赵国就做好了秦国会用最强悍的战将白起领兵前来报复,因此花两年时间修筑了百里石长城以及遍地的城、关、郸、垒,其实就是给白起准备的。
所以在百万大军以命相搏的长平战场上与当时天下名将之首白起对决,本就是赵括的宿命。
据许姝讲,当任用赵括为长平主将的王命下达之后,赵府之中并无一丝喜悦,而是沉浸在不安的气氛之中。
当时上党失守、长平连败的消息传到邯郸,原本信心满满的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君臣们不敢相信数十万精锐大费周章建立起来的长平防线,居然还是挡不住秦军,这么短时间就露出了败相。
尤其是当“廉颇降秦”的谣言四起,就连百姓们都开始惊惧起来,各种悲观的论调此起彼伏。
接下来赵括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统兵出征的机会,而且赵王这一次决定押上所有国运,将国内剩余的二十万精锐全部拨给赵括发往前线。
但是赵孝成王交给赵括的,除了调兵的虎符和二十万大军,还有速战、速胜的王令,也就是说,赵括失去了在战场上相机而行的权力。
许姝说赵括出征前的一段时间总把自已关在房间里,思考面对强大秦军主动出击的取胜之法,以当前的战场态势这很难实现,比阏与之战难度更大。
当初若是赵惠文王也一味催促大军出击,那赵奢就没有了原地驻守28天成功使用缓兵之计的机会,自然也就无法取得那场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胜利。
但如今赵孝成王以王命给战场上的行动定了基调,相当于对赵括行使兵权附加了束缚,限制了他所擅长的谋略的施展。
赵括的母亲自然也看透了这一切,于是上书赵王,提出赵括不适合为将,希望赵王能收回成命。
除了赵奢临终前对赵括的评价之外,赵母还给出了赵括不结交朋友、不亲近军士、贪图钱财这样的理由。
这自然又是赵奢夫妇“示人以拙”的“老套路”,赵括自幼习惯跟普通士卒一起行动,最注重以身作则,在军队中颇有威信,与赵母所说恰恰相反。
可惜赵王并没有采纳赵母的谏言,仍然坚持任用赵括统兵出征。
赵母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向赵王请求一旦赵括战场失利,不要使家族受到牵连,赵王同意了。
于是赵括很快带着“速战速胜”的王命,统领二十万精兵向着长平战场进发。
十日之后,长平赵军冒进中计,被秦军分割包围的消息传回邯郸,朝野再次哗然。
此时赵国精兵已经尽数发往长平,国中空虚,赵王只得紧急征召新兵,整军之后赴长平解围。
同时赵国也进行了外交层面的努力,只是赵孝成王再次采用了错误的决策,没有优先寻求最令秦国忌惮的各国合纵抗秦,而是优先派使臣向秦国议和。
秦昭襄王和秦相范睢再次祭出反间计,故意隆重接待赵国使臣,令魏、楚等国以为秦赵已经和解,于是不再理会赵国的求援。
至此,赵国只能派出由新兵组建的援军,赶赴长平救援被围困的赵军精锐。
其实此刻秦国的举国精锐也已经全部集中到了长平战场上,面对赵国援军,秦王同样尽召河内郡十五岁以上青壮,组建了一支全由新兵构成的阻援军队。
虽说秦赵两国的援军皆为新兵,但秦军依托百里石长城构筑防线,赵国援军一直无法突破。
而可悲的是,这百里石长城还是赵军为抵御秦军修筑的,当初耗费了无数钱粮,如今却反被秦军利用,断绝了几十万赵军精锐逃出生天的最后机会。
在被围46天之后,包围圈中已是遍地饿殍,赵军中早已经出现了互相残杀为食的现象,无力再战。
赵括亲率仍有一战之力的军士发起了最后的突围,但已经回天乏力,最终遭到射杀,之后剩余的赵军皆向秦军投降。
经过长达46天的围困,四十余万赵军存活的早已不足半数,活下来的降卒也大都奄奄一息。
如何处理这些降卒对白起来说是个抉择,如果留下如此数量巨大的俘虏,一方面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另一方面未来这些精兵返回赵国还将成为后续伐赵的最大阻力。
于是白起决定“尽阬降卒”,其实赵国那些奄奄一息的降卒根本不用秦军费力“坑杀”,只要不用粮食去救活他们,他们本来也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白起有意留下了240名年少的降卒,给与粮食救活了他们,并将他们放归邯郸。
这一举动明显是故意借这些少年降卒之口,向赵国人讲述秦军的势不可挡,以此打消赵国军民的抵抗之心吧。
长平惨败的消息传回邯郸,引发举国震惊。
四十五万大军灰飞烟灭,赵国处处皆是“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的人间惨像。
不过白起杀俘的行为不但没能吓住赵国百姓,反而激发起了赵国人复仇的斗志,在接下来的邯郸保卫战中同仇敌忾地抵挡住了秦军的侵袭。
那是许历成为国尉以来最为繁忙的一段日子,此时赵军精锐尽失,全国仅剩十数万新兵组成的军队,许历受王命征召十三岁至四十岁的青壮编入军中,准备死守都城。
一年后,秦军完全攻占上党郡,东出太行山,兵临邯郸城下,历时三年的邯郸之战开始。
在秦军围困邯郸的日子里,赵孝成王亲自带领百官登城协助作战,平原君赵胜更是将妻妾编入了行伍之中,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加入了守城的队伍。
许历作为军中高官,不但要协助廉颇、乐乘等守城主将分派兵力、调配物资,在敌人攻上城头时更会身先士卒带头冲锋,从小习武的许姝也跟在许历身边作战多次。
在邯郸被围困的一年多时间里,赵国宗室、官员、军民共同承受了物资短缺、食不果腹的困境,虽然死伤不计其数,但最终也没向强秦臣服。
后来通过外交斡旋,魏、楚两国分别派兵援赵,不但解了邯郸之围,而且三国联军一路追杀秦军,使秦军伤亡过半,一路退回汾城防线,元气大伤。
此战过后秦军之前在长平之战中攻占的土地全部丢失,上党郡归魏国所有,长平再次易主,直到十年之后才再次被秦国占领。
但是在邯郸即将解围的时候,许历却在一次战斗中于城头殉国,没能看到很快就将到来的胜利。
在临死前,许历给自已的女儿留下了遗言,让她到长平去,寻找赵括的遗骨,探寻赵括人生中最后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