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整天的奔波与兴奋,再加上晚饭时那瓶炎帝老酒的作用,我和张杰回到高平的第一晚倒头便睡,一沾枕头就酣然入梦。
梦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女人,影影绰绰看不清穿着和面貌,听声音像是疯老太太,还是如三十年前一般的语气:“赵哥儿,你终于回来了。”
我意识到自已是在梦里,所以尽量忽略不想理会,但那个声音反复响起,让我的睡眠无法继续下去。
于是我只好努力地让自已清醒一些,好看清那个人影,确认一下那个声音是否真的来自于疯老太太。
但当我终于辨认出对方的容貌,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那居然是一张陌生少女的脸!
惊愕之下我瞬间跳出了梦境,醒了过来,此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头微微有些疼,看来昨夜的梦对睡眠质量影响不小。
叫醒了仍在打鼾的张杰,趁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抱怨我扰他美梦,先提醒他“再不快点儿早餐时间就要过了”,果然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
这是我俩的默契,源于自幼以来对他的了解,在他心里美食永远是第一位的。
再说当初预订民宿时,在若干家各具优势的民宿当中,张杰就是看中了这一家被网友评价“早餐丰富有特色”,才极力要求预定这里的。
坐在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晋派传统民居庭院当中,我和张杰手里拿着小米煎饼、驴肉甩饼,每人面前一大碗饸饹面,吃得十分畅快。
不得不说,这家民宿的早餐的确如网友评价的一般特色丰富,而山西传统民间美食也真是数不胜数,我们每顿不重样地吃,还是总能吃到新鲜菜色。
吃饭时我跟张杰说我昨夜没睡好,并向他提起了昨夜的梦。
张杰知道我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找到疯老太太,问问她当初说“等你回来”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再次劝我别抱太大希望。
张杰还是那个观点——疯老太太要是活着恐怕都一百多岁了,就算她真的还在,也不可能上街跟咱们“偶遇”了。
吃过饭,我们溜溜达达来到水库边,如今这里已成了滨河公园,我们沿着水库四周的园区景观路缓步慢行,一边赏景,一边追寻儿时的记忆。
水库南岸是我们小时候最常经过的一段,因为靠近厂区大门,所以我们常在这一带岸边玩水,也是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现在这里已是“太行一号旅游公路”的组成部分,广阔的草坪、成片的彩叶林、平整的公路、专用的骑行道、彩色路面的健步道,整个景色焕然一新。
岸边排列着一排五颜六色的木屋,房前有花园、躺椅,周围绿树掩映,看起来像是一座小型的滨水度假村。
这个位置原来应该是厂里建的水泵站,负责给厂区供水的,那时候谁能想象到,这里有一天会变成风景优美的度假村呢?
张杰看得心痒,一个劲儿跟我商量,也要在这儿住上一天,我说这里一天的价格恐怕够我们三天的饭钱加酒钱,他才住了口。
水库东岸以前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仅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可以通行,每到雨季涨水时路面就会被淹没在水下。
我小时候在这里摘过芦棒,还和张杰一起遇到了持枪的黑衣人,幸亏疯老太太突然出现才救了我们。
现在这里被完全整修,芦苇荡消失不见,水边修建了观景平台,平台上散落着几组创意雕塑,游客们纷纷聚集在雕塑边拍照。
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是一处音乐喷泉景观,众多水柱随着音乐的旋律不断变换形状,组成各式各样的图案,蜿蜒的木栈道围绕在喷泉四周,同样站满了游客。
水库北岸原来是紧临山崖的湿地,因为没有道路所以人迹罕至,但现在也整修出了湖岸,修建了沿岸的园区步道,于是我第一次来到了北岸湖边。
这里因为地处山崖之下,所以相对荒凉一些,游客也较少,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里成为了白鹭、野鸭等水禽的栖息地,为滨湖公园增添了几分难得的野趣。
水库西岸曾是几百米的堤岸,西侧是大片的桃林和丁香林,东侧就是岸边的石滩,石滩是老厂区居民游泳、钓鱼、捕蟹的“休闲胜地”。
而对于我和张杰来说,这条堤岸可是有着太多难忘的回忆了。
我们曾在桃林中的浓雾里遭遇了绿衣古装女,又在雷雨夜里的石滩上看到了水库变幻成为山谷,而山谷中更是再现了令我们永远无法忘怀的古战场。
现如今堤岸、石滩、桃林都已经不复存在,水库西岸也打造成了以公园景观为主的风光。
同样的草坪、林地、雕塑群、观景台、木栈道,岸边还有一处游船码头,向游客出租手划船、脚踏船和电瓶船,还有画舫游船和快艇。
我和张杰租了一艘脚踏船,慢慢蹬着在水库里游弋起来,我们小时候守着水库生活了六年,但今天才第一次乘船来到水库中心,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们都觉得水库好大,但现在看起来却又觉得似乎比记忆中小了许多。
难道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加和阅历的增长,对曾经熟悉的空间在感知上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也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知觉适应”?
反正在湖里转上一大圈我们就只蹬了不到半个小时,这还是在张杰三番五次企图偷懒的情况下。
不过能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湖心岛,也算是满足了我们俩从小的好奇心。
只是如今湖心岛上只有景区为各类水禽搭建的爱心巢穴,以前驻军的防空阵地自然早已撤去了。
水库西南角靠近釜山村的位置建有一座滨水露营地,一小片人造沙滩上散落着几顶帐篷供游客野营,我们今天的午餐就是在这里享用“沙滩BBQ”。
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坐在美景如画的湖边品尝烧烤大餐,真是一种悠闲惬意的享受。
不过我觉得烧烤虽然好吃,但终归还是少了高平特色,也跟我们这次旅行的主题有些偏离,这一餐张杰安排得不好。
而且坐在这岸边,望着北岸山崖上的老北坡,又让我想起了儿时去那边山村换鸡蛋的往事,还有在老爷爷家里吃过的花馍。
午饭后我跟张杰商量,想再上老北坡看看,张杰同意了。
当年我带他去坡上山村里老爷爷家串过门,他还吃光了人家一笸箩花馍呢。
现在上山的路好走多了,沿着水库西岸的景观道一路向北,进入山林之前先经过了回沟村。
回沟村也早不是以前的模样了,全村人集体搬迁到了新建的居民小区之中,村里建起了图书馆、民宿、特产店等等文旅设施,村外还开发了采摘园。
这里毕竟依托绿水青山,又紧邻旅游区,现成的旅游资源加上源源不断的客流量,村里自然发展得有声有色。
我们在村里简单逛了一圈,就继续向上进入山林,朝着记忆中的山村出发了。
林中还是记忆里静谧幽深的情形,不过脚下的路似乎是人为拓宽了一些,而且沿途两侧的草丛还有修剪过的痕迹,比我们小时候好走多了。
也许这里已经被纳入到景区下一步的开发规划当中了吧,或许下次再来就可以走石阶路甚至木栈道上山了。
没费什么周折,我们就找到了当初那个小山村的位置,看到了一座座依坡而建的院落。
只是从下面一家家看过来,所有的院子里都已经“人去屋空”,原来的住户一定早已经迁到山下了吧。
山上交通不便,确实不适宜生活,三十多年前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村中就基本都是老人留守,现在山下条件这么好,更不会有人留在这里了。
我们来到最上面一座院子,站在石头垒的院墙外面,我们又看到了院子里简朴的土坯房、墙边的牲口棚、井栏、辘轳、一盘石磨,这正是老爷爷的家。
当年我们都坐在院子里吃过老奶奶蒸的花馍,也听过老爷爷讲故事,如今老爷爷、老奶奶怕是都已经不在了,这座承载我们童年记忆的山村小院也荒废了。
以后如果老北坡真的能被划入到景区当中,这处散落着十几座院落的小山村或许可以保留下来,像这样的历史人文景观,一定是游客们所喜闻乐见的吧。
稍作盘桓,我领着张杰继续向上走,一直来到坡顶的坪台之上。
这里我小时候来过两次,而张杰则是第一次上来,上回他只顾着吃花馍,留在老爷爷家躲清闲,所以没跟着来。
坪台上的景致跟那时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向下俯瞰的景观却跟当时大不相同了。
现在下面的园区美景就像一幅壮丽的“游人行乐图”,这样的景色,让我怎么也不能将它跟令几十万人丧命的古战场联系在一起。
初次来到坡顶的张杰看到这么壮观的风景,表现得非常兴奋,一个劲儿给我指他辨认出来的各个地点,还懊恼地表示“小时候没上来看看真是可惜了”。
等他的兴奋劲儿过了之后,我带他来到坪台上角落里山林边缘的一块空地,给他讲了曾经在这里见到三名红衣甲士的经历。
张杰明显有些紧张,自从我带他也看了一次雷雨夜中的古战场之后,对于我说的这些听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就不敢不信了。
这下张杰不敢继续待在坪台上了,借口要回釜山村找特产店买晚饭时喝的酒,急急忙忙拉我下山。
一边往回走,我一边给张杰讲当时红衣甲士要对我出手,疯老太太是怎么突然出现并且救下了我,还带着我回到了这片山林里,再次跟大人们会合。
听了这些,张杰显得更加慌张了,下山的脚步更紧了,几乎都要小跑起来,也顾不得山路陡峭,有些跌跌撞撞地朝山下逃去。
看他狼狈的样子,仿佛一旦跑慢了就会遇上突然出现的疯老太太拦住去路。
真没想到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疯老太太在张杰心中仍有这么大的“余威”。
我今天倒是一直怀着一丝期待,希望疯老太太可以在什么地方忽然现身。
水库四周、老北坡上,在这些地方我们都曾经见过面、打过交道,她出现在哪里都可以,我有太多话想问她了。
但是直到从山上下来,又经过水库西岸,一直回到釜山村中,我都未能如愿,疯老太太并没有出现。
我们回到高平已经两天了,我甚至产生了一些悲观的情绪,或许真如张杰所说,疯老太太已经不在了。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我和张杰又在釜山村中闲逛了一番,张杰走了几家特产店,买了一瓶晋城特产白酒“晋泉一号”,晚饭他照例仍打算痛饮。
而且今天的晚餐张杰选定的是一家晋城菜馆,所以买晋城酒也算是恰到好处。
高平本来就是晋城辖下的县级市,村里这家晋城馆子据网上评价所说“非常正宗”,在美食平台上的评分很高。
点菜时我才知道,原来晋城也有“十大碗”,而且晋城十大碗还位列“山西十大主题名宴”其中,也是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美食。
张杰在十大碗中选了四样荤菜,又点了一个山西什锦火锅,拿出晋泉一号给我俩分别满上,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这果然是一家高分餐馆,刚到饭点儿,店里很快就客满了,人声鼎沸、座无虚席,氛围非常热烈,烟火气十足。
旁边桌是四位与我们年纪相仿的男性食客,看起来像是在聚会,点了满满一桌好菜,两瓶同样产自晋城的“皇城相府酒”都已经开了封。
他们边喝边聊,随着酒兴渐浓,交谈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们在旁边听了几句,居然听出他们跟我们还有交集。
张杰最擅于交际,他马上加入跟人家聊了起来,攀谈之下,发现那四人中有两位曾经读过老厂区子弟小学,说起来跟我俩还有一年的同窗之谊呢!
我们双方都激动起来,当下并了桌子,把菜和酒合到一处,这妙不可言的缘分,绝对值得畅饮一番。
原来他们都是本村的,从读小学的时间推算,我们读一年级的时候,他们读二年级,小时候在学校肯定是见过面的,只是当时不认识彼此。
高平人好酒,也普遍很有酒量,喝起酒来非常豪爽,大有“舍命陪君子”的气魄,张杰跟他们喝到一起,正好“棋逢对手”,酒桌上的气氛酣畅淋漓。
可我的酒量一般,实在有些架不住高平的“酒桌文化”,很快就败下阵来,实在是跟不上其他人干杯的节奏了。
我找机会告饶了好几次,他们才终于放过了我,但张杰显然还没喝好,留下来继续跟他们推杯换盏,我只好一个人先回民宿休息。
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出了饭馆,深秋的凉风一吹,我的酒劲儿就消失了一半,借着街上霓虹招牌的亮光,朝民宿方向缓缓走去。
经过村中广场的时候,看到广场边一家饭馆门口支着小摊子,卖的居然是高平烧豆腐,这下我立刻来了兴致。
记得小时候来村里赶灯会,我差不多就是在广场边上这个位置的小摊上吃到了烧豆腐,后来还遇见了疯老太太教我这是“白起肉”。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再回来,居然又在这里见到了卖烧豆腐的摊子,这不是太巧了吗!
刚才喝酒喝得胃里难受,要是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烧豆腐,肯定舒服极了。
这时候店主出来正要收摊,我马上拦住了店主,要了一碗烧豆腐,然后就像小时候一样,守在旁边看着烧豆腐烹制完成。
我端着碗,很快一碗烧豆腐下了肚,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爽,就连酒气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正当我把碗放回摊位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墙边有个黑影晃动了几下,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移动,那黑影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我自已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下意识地快步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想要看清那黑影究竟是谁。
追到文庙附近的时候,黑影不见了,而每天晚上都会关闭院门的文庙,今晚却虚掩着大门,两扇门中有一扇半开着。
不容多想,我已经侧身进门,宽阔的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供奉孔夫子的正殿里有电子香烛的光亮透过窗棂映照出来。
这时我感觉到胸前佩戴的玉虎挂坠在沉寂了三十多年后,又一次开始发热。
之前有类似的现象发生还是在小时候,而且似乎都跟疯老太太的出现有关。
我更加确信,刚才看到的黑影一定就是疯老太太,而且她此时就在附近。
于是我来到正殿门前,伸手试着推了一把,殿门应声而开,借着香烛的光亮,我已经看到了孔子以及两旁“四圣”的雕像。
但是当我迈步走进大殿的时候,四周的景物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