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餐我和张杰沉浸在对童年时光的回忆当中,不知不觉吃光了桌上的十大碗,一瓶高平印象酒也都下了肚,在返回高平的第一个夜晚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退房之后离开酒店,张杰带我去了酒店旁边胡同里的一家早餐店,点上六张里圪抓、两碗?圪捞粉,这小店也在张杰做好的攻略之中。
里圪抓是高平当地的一种馅饼,羊肉粉条韭菜馅儿,皮薄馅大。
圪捞粉则是一种高平特色的凉粉类小吃,跟我们小时候常吃的高平凉粉有些相像,只是外形和口感不同。
有张杰这么一个执着于美食的人在身边,的确可以给旅程增色不少。
美美地饱餐一顿之后,我们沿长平西街向东漫步一百多米,来到了高平市区的中心广场——长平广场。
据说长平广场以前叫作“望云广场”,我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小时候每次来长平时厂里大轿车停车的那个广场,三十多年来高平市容市貌的变化太大了。
不过从与政府大院、长平商场等地标建筑的位置关系来看,应该就是当年来过无数次的那处广场。
当时广场上排满了各种百货、美食摊位,烟火气十足,跟集市差不多,周边光秃秃的,没有几栋高楼。
而现在广场的面积明显比原来扩大了许多,四周绿荫环绕,在高楼林立、喧嚣无比的现代城市中成了难得的宁静港湾。
只是如今在这儿吃不成高平丸子汤了,以前来高平下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小吃摊边买一碗丸子汤,那也是每次高平之行最开心的时刻。
在广场上徜徉一番之后,我和张杰打车前往市区西北方向的永录村,今天的行程安排是上午参观长平之战纪念馆,下午回厂区旧址。
根据《高平地名志》记载,永录以前称作“稳?”,后演化为“永?”,再后来在正式行文当中又被简化为“永录”。
永录村是永录乡下辖的一个古村落,位于丹河东岸、韩王山西侧,正处于长平之战古战场上的核心区域,南侧紧临的三军村据推测正是赵军指挥部所在地。
1995年5月12日上午,永录村有一对李姓村民父子,在位于韩王山西麓将军岭杨家山下自家承包的梨园里翻耕土地时,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他们不断从地下刨出疑似人类的骨骸,随着坑越挖越大,暴露出来的尸骨也越来越多,而且其间还不断出现铜箭头、古币、铁簪、陶片等物,有些箭头深深嵌在骨头上。
于是这对父子不敢再挖下去了,停下手里的动作,赶紧向上级汇报。
发现尸骨坑的消息经过逐级上报,引起了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注意,并迅速派出专家赶赴现场进行调查。
专家们调研之后很快得出初步结论,这里是两千多年前长平古战场的遗址,有很高的考古发掘价值。
从1995年10月20日起,长平之战遗址考古发掘活动正式开始,经过几天几夜的工作,终于将这个长11米、宽5米、深1.2米的尸骨坑全部挖开,并编为“将军岭一号尸骨坑”。
发掘工作持续进行,考古人员共从坑中清理出头盖骨60多个、遗骸130余具。
坑中尸骨呈不规则叠压状,很多头骨与躯干分离,有些遗骸四肢有明显断裂痕迹,胸腔内还遗有箭头。
据推断,多数遗骸的死因系刀砍或箭伤,有14具应为被钝器或石块砸死,仅有一具从尸骨看不出明显损伤,也许死于疾病或活埋。
另外考古人员运用射线测定法探测到在一号坑的西侧,还有一个宽3至4米、长55米的大型尸骨坑,并将其编为二号坑。
这两个尸骨坑均为深坑,不像是秦军人工挖掘,而更像是天然存在的深沟大壑。
或许当年秦军处理战俘尸体时,将他们抛入这些沟壑,再填上一层薄土加以掩盖,之后历经两千多年的沧桑岁月,才逐渐使这些尸骨深埋地下。
从考古发掘出的尸骨状态来看,赵军将士应是被杀死后掩埋的,这对绝大多数史料中“白起坑赵”的记载提出了挑战,对“坑杀”的说法做出了澄清。
后来在长平之战遗址考古发掘活动最初开始的地方永录村建立了一座“长平之战纪念馆”,展厅正建在尸骨坑遗址之上,可以近距离观看一号尸骨坑。
从高平市区到这里不过十公里,路况与三十多年前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的变化,打车仅二十分钟就到达了纪念馆。
这里位于古战场的核心区域,在两千多年前曾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但现在却被人口稠密的村庄所围绕,仅余重见天日的尸骨坑在讲述着当年大战的惨烈。
纪念馆中的展览共分四个主题,分别是战国烽烟、长平之战、长平遗址、历史遗珍,通过出土文物、图片、雕塑、影视片段、场景还原等形式,全方位、多角度展示了长平之战的始末。
展厅中最核心的部分当然就是被玻璃罩保护起来的永录一号尸骨坑,也是我们此次前来最想看到的遗址。
坑中的骨骸显然不是被整齐排列,而是头盖骨、腿骨、臂骨、脊骨等交叉叠错,让人可以想见这些尸骨在掩埋之前会是何等的惨状。
参观时我们恰好赶上了纪念馆的讲解服务,通过讲解员的介绍又了解了更多的信息。
长平之战古战场遗址范围广阔,北起丹朱岭,南至米山镇,南北长约30公里;西起骷髅山、马鞍壑,东到鸿家沟、邢村,东西宽约10公里,丹河两岸的河谷地带为重点区域。
在面积达到300平方公里的古战场遗址范围内,共有多达近500个与长平之战有关的地名,将这场大战的影响延续至今。
自从1995年遗址发掘工作启动以来,已经陆续发现了三十余处规模大小不一的尸骨坑,总共出土的骨骸不计其数。
在高平市区以西不远处的谷口村,以地以前叫作“煞谷”、“哭头”、“头颅山”,这里曾筑有“白起台”,传说是秦军收集赵军头颅堆积成台,也就是一处“京观”。
据史料记载,唐朝景龙二年(708年),后来成为唐明皇的李隆基出任潞州别驾时途径高平,见到头颅似山的惨景,于是派人收集葬殓一番,并在白起台上建“骷髅庙”祭奠赵军亡灵。
宋朝时有一位运判马城经过谷口,发现此地“左右前后沟壑数十里”仍然皆有“暴露之骸”,于是命人收集遗骸并挖深坑掩埋。
后来明朝万历年间,当地官府再一次组织了对暴露于野的骨骸进行了集中葬殓。
直到2020年时,还有一处厚0.6米、长度超过20米的带状尸骨坑在高平南王庄被发现,相信仍有更多尸骨坑隐藏在地下,默默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最后讲解员介绍道,现在相关部门已经在着手进行“长平之战国家文化公园”的修建规划编制工作了,遗址的保护和展示很快又将迎来新的变化。
参观完毕走出纪念馆,我和张杰沿着永申路向西,很快来到一间临街的小餐馆门前,按照张杰提前做好的攻略,我俩的午饭就在这里解决。
这家店主营高平特色面食“炒饽子”,用高粱面和白面混合之后制成的细条,煮熟之后再跟肉丝一起炒制而成,既有高粱面的粗犷,又有白面的细腻,风味十分独特。
张杰分别点了牛肉和羊肉的炒饽子,配上豆芽、西红柿、尖椒、香菜,再盖个煎蛋,热气腾腾,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店里还有同为高平必吃美食的寺庄猪蹄,我和张杰每人一个卤猪蹄,啃得十分过瘾。
张杰从包里拿出一瓶提前准备好的炎帝老酒,我跟他说下午还要回釜山村和老厂区,让他等到晚上再喝。
但让顿顿离不开酒的张杰忍住酒瘾却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他甚至觉得手里的猪蹄都不香了。
店家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他见张杰这么想喝酒,于是从后厨端出一碗淡黄色有些浓稠的汤水,说这是自家酿制的黄米酒,度数不高,让张杰尝尝。
老板说这黄米酒是用大黄米自然发酵的米酒,具有滋肝养肾、健脾暖肝、开胃消食等功效,在当地这一带坐月子时喝黄米酒是一种传统习俗,最利于催乳。
今天张杰也是走运,正赶上老板的儿媳坐月子,老板酿了几坛黄米酒,这才有了口福,不然的话通常要到过年时村里才有人酿黄米酒待客。
这黄米酒甘甜醇厚、米香浓郁,虽然酒精度不过十几度,但酒味却很,张杰尝过之后连呼“好酒”,又特意让老板上了花生米、卤牛肉下酒。
酒过三巡,我们聊起来刚才参观尸骨坑的情形,店里生意不忙,老板正坐在邻桌喝茶,此时被我们的谈话所吸引,也找准空当加入进来。
老板说二十多年前第一个尸骨坑被发现的情形,至今还让他记忆深刻,因为当初在自家梨园里发现古战场遗迹的那对李姓村民父子,跟老板就是同村的。
遗迹现世之后,村干部组织将现场保护起来,等待上级的下一步安排。
没过几天,省里、市里的考古专家一起进了村,去发现遗迹的现场进行实地考察,并找发现遗迹的村民了解情况。
专家们很快得出结论,说这就是长平古战场的遗迹,就此,长平之战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正式展开。
在发掘完毕后,为了不让尸骨风化遭到破坏,考古人员将一号尸骨坑原地封存,并且找到了最初发现遗址的那位老村民,希望他来做现场守护的工作。
老村民将此视为一种荣誉,马上痛快地答应了,就在距离尸骨坑不远的地方搭起了简陋的小棚子,从此吃住在这里,没想到这一住就是8年。
这期间这位老村民十分尽责,不分严寒酷暑、不论风霜雨雪,就连过年时都住在遗址旁边,即使从没得到任何酬劳也从不抱怨。
直到2003年,长平之战纪念馆建成,这位老村民可以住进馆舍内值班,艰难的条件才得以改善,并且也可以拿到一些补助了。
其他人也尝试过在尸骨坑展示厅值夜班,但总是在夜间听到一些怪声,被吵得不敢睡觉,但那位老村民就从没受到这种困扰,他觉得现在条件太好了,反而睡得非常安稳。
后来有关部门给那位老村民颁发了写有“实证历史精神可嘉”的荣誉证书,他也把守护尸骨坑遗址当作了自已毕生的事业。
听老板讲完,我和张杰都十分感慨,没想到这遗址发掘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
我问老板:“在这个‘一号坑’发现之前,你们村里就没其他人发现过长平之战遗留下来的骨骸吗?”
张杰咽下一块卤牛肉之后,也含混不清地跟着问道:“对啊,1995年以来发现了三十多处尸骨坑,之前那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现过呢?”
老板呷了一口茶,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回答道:“其实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就常听说本村或是附近村子有人从地下刨出来人骨、马骨还有青铜器、陶器……”
根据老板的记忆,这里早年间就常有人在耕地时发现大量的骨骸,在雨季时,野外也常有土崖被冲垮之后露出成片的骨骸。
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农村有不少生产化肥的集体作坊,而骨骸的主要成份是钙磷酸盐,正好可以磨成骨粉用来做肥料,于是发现的骨骸大多被上缴生产大队换工分了。
所以六七十年代发现的大量尸骨坑,基本都被直接磨成骨粉了,几乎没人向文物部门上报,所以那些年即便有古代遗址现世,也已经无迹可寻了。
八十年代初,村民生活水平逐渐好转,很多农户开始整修或新建房屋,结果挖地基时又发现了不少杂乱聚集的人骨,有时还会出土锈迹斑斑的箭镞、戈头。
这时候村办的小型化肥作坊已经陆续停产,挖出来的骨骸没有地方收购了,村民们觉得不吉利,又为了不影响种地,于是就用箩筐装了运到远处的河沟里倾倒,有时候一次能倒好几箩筐。
直到九十年代遗址发掘工作正式启动,村民们才逐渐了解到了文物保护的相关知识,认识到这些尸骨坑属于重要的古代遗址,也是需要保护的。
可这时候即使有上年纪的人凭记忆指认了一些若干年前曾经挖出尸骨坑的地点,但因为年头久远,并且骨骸已经遭到破坏,不再具有考察价值了。
一想到这些赵国将士在两千多年前那场空前惨烈的大战中失去生命被草草掩埋,骨骸在两千多年后重见天日却又被磨成骨粉制成肥料,我和张杰就唏嘘不已。
老板在讲起这些时情绪也显得十分低落,不过唯一令他高兴的是,自从永录一号坑被发掘出来,又建成了纪念馆之后,来到这里的考古人员和游客越来越多,他才能在纪念馆附近开起了这家小餐馆,全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
听我们聊得起劲儿,在我们之前进来的一位老学究模样的大叔放下手里的牛肉炒饽子,也搭起了腔。
大叔说他是专门研究长平之战的历史学者,一直在关注长平之战相关遗址的发掘工作,这次来高平的目的就是专程去最新发现的尸骨坑进行实地考察。
聊起这个话题大叔也有很多话要说,对于早期遗址保护工作的严重缺失,大叔表现得相当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