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长平之战对于高平的影响这么大。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但仍有这么多因这场大战而来的地名延用至今,提醒人们时刻不忘那段悲壮的历史。
老爷爷说,长平之战前后总共历时两年多,秦赵双方投入的军队和民夫不下百万,战场规模几乎覆盖现在的高平全境,所以留下的印记自然无法磨灭。
在爷爷的印象里,从小就常常听说有村里人或者附近村子里的人下地干活时刨到了东西,有陶盆、陶碗,也有铜戈头、铜箭头。
那些铜质的东西早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铜锈,陶器也基本上成了碎片,人们都知道这里曾经是长平之战的战场,所以对这些东西的出处自然清楚。
再加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挖到之后随手也就处理了。
五十年代初在老北坡上发现的那具疑为赵括的骨骸,要不是身边有一把那么精美的宝剑,很可能也无法得到足够的重视。
也就是近些年来在国家的宣传教育之下,人们才知道了地里刨出来的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居然都是考古工作者无比看重的文物。
所以现在村民们再挖到什么古物,通常都会主动上交给村委会,然后村委会再上交给文物部门。
随着大量文物被收集和研究,考古工作者和历史学家们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新发现,使得人们对长平之战整个过程的了解越来越接近于历史真相。
我好奇地问老爷爷:“那您挖到过古代的文物吗?”
老爷爷笑着回答:“我运气不好,没机会见到两千年前战场的遗迹。”
不过接下来爷爷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见过几次鬼火,说起来那也算是古人留下来的痕迹吧!”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鬼火”,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从名字上就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老爷爷说,有几次夏天的时候他走夜路,远远看到山坡上、树林间有蓝色的火光闪动,甚至还会飞起来飘在空中,老人们就说那是鬼火。
但老爷爷懂科学,知道所谓“鬼火”其实是人的骨胳在腐烂过程中产生了磷化氢,这种物质的燃点很低,遇到高温干燥的天气就会自燃,其实就是磷火。
农村的坟地附近经常出现磷火,而且磷化氢的密度比空气小,燃烧时会向上飘浮,于是人们就觉得那是“鬼火在追人”,实际上只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
而长平之战中有几十万人丧命,都草草掩埋在战场范围内,千百年过去,自然有一些骨骸会因雨水冲刷而显露出来,所以在这里见到鬼火就十分常见了。
跟老爷爷聊了这么久,我觉得收获特别大,不但解开了我对两次在雷雨夜中看到古战场的疑惑,而且还使我了解了高平、了解了长平之战。
最后我问老爷爷:“这里古代时曾经战死过那么多人,到处都是战场遗物和骨骸,还总出现鬼火,高平人难道不害怕吗?”
这回老爷爷一脸郑重地说:“在长平之战的时候,长平人就把赵军看作是自已人,而把秦军当作凶残的敌人,毕竟在春秋时韩、赵、魏本来就是一体。”
“否则在秦军压境的情况下,上党人就不会宁愿将土地献给赵国,也坚决不向秦国投降。”
“而在长平之战结束后,长平人纷纷为死去的赵军将士建庙祭奠,两千年来人们都觉得埋葬在这里的赵人就像自已死去的亲人一般。当然不会害怕。”
“相反对于下令坑杀赵国降卒的秦军主帅白起,在长平人心中则成为了使几十万赵军殒命的罪魁祸首,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
“小娃儿,你吃过高平烧豆腐吧?以前在民间这种小吃还有一个名字,叫‘白起肉’,百姓们把淋上辣椒油的豆腐看成是白起的血肉,恨不得吃掉他呢!”
这下我想起来了,那次在釜山村灯会上,我跟张杰在小摊上吃烧豆腐,疯老太太突然出现,指着我们吃的烧豆腐,嘴里说的就是“白起肉”!
我跟老爷爷不知不觉就聊了很久,我父母也得以免受我的打扰,在屋里跟他们同事谈得十分尽兴。
当他们从屋里出来,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我妈还对我今天这么老实感到奇怪,一个劲儿赞叹爷爷奶奶“对付小孩子真有办法”。
父母的同事非要送我们一程,老爷爷建议我们到老北坡最上方的坪台上去看一看,让他儿子送我们去。
那里是一大片平地,没有了山林的遮挡,视野非常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水库。
沿着林间蜿蜒的小路曲折前行,茂密的树林阻隔了大部分的阳光,脚下的路也若隐若现。
很多时候貌似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但踩着叠石向上攀登两步,却发现小路又从这里继续延伸开去。
虽然路程不算太长,但若是没有向导带路,估计没有人能不在这林深坡陡、曲径通幽的环境中迷路。
走了二十分钟之后,终于来到坡顶的坪台,当走出山林的那一刻,我们顿时感觉豁然开朗,眼前的视野无限开阔起来。
这里是老北坡顶部向外突出的一片平坦空地,面积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北边背靠着边界参差不齐的山林,另外三面毫无遮挡,可以遍览周边的景物。
在厂区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和父母都还是第一次上到这老北坡顶部,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处绝佳的观景台。
东、西两个方向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山间林木葱茏,犹如巨大的绿色屏障,望不到尽头。
南方是这一段太行山脉之间少有的平原地带,山脚下的水库一览无余,水库南岸厂区外的道路清晰可辨,再向远方眺望甚至可以隐约看出釜山村的轮廓。
我父母忙着寻找厂区大门的位置,以及辨认从厂区通往西阳村火车站的山路,而我却又一次想起了那两个晚上看到的情景。
此时我所站的位置,正是向山谷中冲杀的红衣军队的营地,当时山坡上被篝火照亮,散布着稀稀落落的营帐,红衣骑兵就是在这里集结,然后冲向坡下。
如果刚才老爷爷分析的没错,这里真是赵括最后被围和伤重而亡的地方,那么第一晚我看到的战斗应该就是赵括亲兵最后一次的搏命突围了。
而第二晚看到的三名红衣甲士伏击秦军主将的战斗,也许是仅剩的幸存战士展开的一次“自杀式袭击”,所追求的就是与敌方主将同归于尽。
不过当我亲身站在老北坡上,却发现这里坡陡林密、地势复杂,且背靠着巍峨险峻的丹朱岭,应该是非常适合隐蔽藏身的地方。
就算长平之战中方圆几十里都已经被秦军层层围困,但几个人躲在这山里个把月不被发现还是不成问题。
不知道那几个勇士为什么一定要主动暴露自已,发起这么一场了无胜算的伏击战,最终毫不意外地断送了自已的性命。
我不由自主地在坡顶坪台上四处走动起来,下意识里似乎是想搜寻到一些红衣军队营帐的痕迹。
但其实我心中明白,早已时隔两千多年,我是肯定不会有所收获的。
不过当我走到山林边缘地带的角落附近,却感觉胸前佩戴的玉虎挂坠好像正在迅速地升温,片刻工夫就变得很热。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之前在桃林里遇到古装女人,还有在厂区捉迷藏身不由已走向医院的时候,都曾经发生过玉虎变热的情况。
我正感到诧异,忽然觉得身边的环境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凭空出现了一整团浓厚的雾气。
惊惧之下我刚要停下脚步避开浓雾,但却已经身陷其中,顿时四周的景物全被雾气笼罩,白茫茫掩盖了一切。
足足三十秒之后,雾气逐渐变淡,隐约间我开始能够一点点分辨出周围的情形,但令我震惊不已的是,这坡顶坪台上的景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里还是地势平坦的坪台,但刚刚还空空如也的草坪上,现在多出了几顶简易的帐篷,帐篷外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陶盆、陶罐。
帐篷间的空地上残存着几处燃尽的篝火痕迹,篝火似乎刚刚熄灭不久,灰烬中仍有轻烟在袅袅升起。
我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再看清一些细节,但雾气略微变淡之后就不再继续消散,我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再想细看却不能如愿。
而且当我看向刚才我父母和他们同事所站的位置,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下我紧张起来,身边的环境莫名其妙发生了剧变,其他人又不见了踪影,恐惧感快速涌上心头,我越来越焦躁不安。
正当我要壮着胆子四处搜寻一番的时候,坪台角落里传来了一阵争吵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缓步朝着那个方向一点点靠近,逐渐看到山林边缘一棵大树下隐约坐着三个人影,那争吵的声音就是来自他们。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继续向前挪动,终于看清了那三个人的面容和身上的装束,那居然是三个红衣红甲的战士!
这三人身材魁梧、肤色黝黑、肩宽体壮、面容刚毅,头发紧紧束在头顶,露出的额头和明亮的双眼,虽然能看出满脸的倦意,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们身着红色的衣甲,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甲片上仍然泛起冷冽的金属光泽,即便此刻正围坐在一起,手中还是各自紧握着一柄尚未出鞘的长剑。
看到这三个人,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似曾相识,甚至自然而然地把他们跟之前看到的伏击秦军主将的三名甲士联系在了一起。
这时他们的争吵声也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虽然相距不远,但身边弥漫的雾气似乎具有阻隔声音的功效,听什么都含混不清。
我聚精会神也只是隐约听见“回邯郸搬兵”、“替将军报仇”、“守住将军墓冢”、“击杀狗贼白起”一类的只言片语。
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他们所争吵的内容,但也越来越确定眼前这正是长平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幕。
只是不知道我是怎么跨越两千年时光,来到战国时代的战场之上,还跟古人发生了眼下这样的“近距离接触”。
如果像老爷爷说的,我之前两次看到古战场是出于大自然的“录像”功能,那么我现在所经历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站在原地正听得越来越惊诧,那三名红衣甲士却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纷纷霍然起身,手握剑柄,警惕地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张望起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迈步逃走,但惊惧之下双脚像是灌了铅,连试几次都没能移动,仿佛被定身在了原地。
可奇怪的是那三个人虽然感受到了这边的异样,但我明明就站在这里,他们却似乎根本看不到,观望许久之后,眼神逐渐从警惕转为疑惑。
这时三人中最为魁梧的一个,“锵”地一声将长剑出鞘,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沉稳镇定地缓步而来。
另外两人各自从旁边草丛中拿起一张长弓,搭上羽箭、拉满弓弦,跟在领头那人身后两侧,三人呈“品”字形向前搜索。
虽然坪台上一直雾气昭昭,但随着他们三人的不断接近,我甚至都能看清他们两腮上浓密的胡须了。
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之间看到我,然后就把长剑、弓矢都招呼到我身上。
正当无助和绝望越来越弥漫在我心头的时候,我胸前的玉虎挂坠变得更热了,甚至开始有些发烫。
我刚想扯开玉虎,忽然手臂被从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抓住,然后就被拽着朝来时的小路退去。
被拽着走的速度很快,我甚至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到底是谁在危急关头突然出现,救了我一命。
直到离开了坪台,回到了山林之中,我们的步伐放缓,我才终于得以看清究竟是谁把我拉了回来。
但看清之后我却再次惊愕万分——黑衣黑裤、青巾罩头、拄着桃木拐杖,那居然是疯老太太!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疯老太太今天不再佝偻身子,而是挺直了腰板,而且走起路来飞快,刚才要不是她拽着我的胳膊,我肯定是跟不上她的。
我挣脱了她的拉扯,停下脚步喘起了粗气,刚才连跑带吓,我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得厉害,身上的衣服也快被汗水浸湿了。
疯老太太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盯着我。
直到我喘匀了气,不知所措地向她询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才开口反问:“你也看到他们了,对吧?”
我马上点头,一脸迷茫地看向她,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刚才那一幕的解释。
但疯老太太只是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赵哥儿,你果然能看到他们……”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这时附近忽然传来了我妈在高声召唤我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疯老太太又佝偻起了身子,拄起拐杖沿着林间小路越走越远,片刻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我父母在他们同事的引领下找到了我,见面之后就冲我一顿数落,说是刚才在坪台上一会儿没留意,我人就不见了。
要不是有熟悉这里地形的同事带路,他们想在这么幽深茂密、地势复杂的山林里找到我,那可真是难如登天,所以现在他们非常生气。
我刚才经历了太多令人震惊的情景,满脸呆愣地说不出话来,而父母以为我是一个人在山里迷路被吓傻了,觉得我已经得到了教训,于是也就放过了我。
跟着父母下山回家,我沉浸在刚才的遭遇之中,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只是我注意到,刚才变热、发烫的玉虎挂坠,已经慢慢冷却下来,恢复了之前清凉温润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