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了五岁的时候,家里对我的管束终于放松了一些。
只要说清楚去哪儿玩儿、跟谁一起,父母通常也就不拦着我。
一方面是当时的孩子普遍“皮实”得很,五六岁的小小子早就不用家里太操心了。
另一方面也是确实管不住,一会儿看不住我就跑出去了,就算回来挨打我也不在乎。
当然“不能私自出厂区”仍然是针对孩子们的一条“铁律”。
要出厂区必须得有家长陪同,哪怕几个小孩儿跟着一个大人也行,毕竟外面远不如厂区里安全。
五六岁的大孩子早就不满足于在厂区里玩捉迷藏了,还是水库边上的乐趣最多。
在水边玩泥巴是孩子们从小就喜欢的游戏,总是蹲在水边一玩就是大半天。
大人们也乐得如此,因为这时候看孩子是最轻松的,只要远远坐在岸边的柳树下休息、闲聊就可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的创造力也越来越丰富,我们已经开始“修筑”一些大型的设施。
比如带阁楼的城堡、蜿蜒的水渠、真正带有阻水功能的水坝。
大型的工程往往需要好几个孩子开展团队合作,完工后的成果往往令大人们都叹为观止。
孩子们在游戏中总是非常认真,甚至会为了让自已的引水渠充水而跟上游控制水坝的小孩儿发生争斗,引发一场“水源的战争”。
模仿能力强的小孩儿还喜欢上了钓鱼,比如我。
通过长时间地观察在水库西岸那些钓鱼爱好者们的行为,我也看出了一些“门道”,并且开始参与其中。
鱼竿很好解决,随手拾取一些粗直的树枝就可以,在旁边的桃林里到处都是。
鱼线可以守在那些专业钓手身边等着捡他们剪鱼线时剩下不要的废料,有稍长一些的就可以拿来用。
鱼钩可以用细铁丝自制,在我爸的工具箱里就可以找到,取一小截弯成“S”形就是鱼钩。
鱼饵的获取则要稍花些功夫。
我曾经跟钓手们讨要过一些专业鱼饵,但他们对那些容易上大鱼的专业鱼饵宝贝得很,不舍得经常给我。
还好在岸边很容易“就地取材”,茂密草丛里的蚂蚱和泥土里的蚯蚓都是不错的鱼饵。
捉了蚂蚱、挖了蚯蚓,把它们分成几段挂在鱼钩上,站在岸边就可以“下杆”了。
当然这种简易的鱼竿不可能钓到大鱼,只能钓到距离岸边一两米范围的小鱼。
有一种黑色的小鱼,特别爱吃蚯蚓,每次用蚯蚓作饵的时候都能钓到几十条。
这鱼不大,顶多十公分长,通体漆黑,身上黏糊糊的。
而且出了水库就活不长,放在小桶里拎回家过不了半天就都翻肚皮了,死了以后会散发出强烈的臭味。
所以每次我钓鱼归来,我妈看到那密密麻麻的一小桶,都会骂我一顿。
但我还是要神气十足地拎着“战利品”回家,而且一定要特意从小孩儿多的地方经过。
因为每个骄傲的“钓鱼佬”,都会晒出他们满载而归的鱼获吧,这种快乐可是不分年龄的。
其实天黑之后水库岸边要比白天热闹得多,水里的动物到了夜晚就会更加活跃。
很多经验丰富的钓手都喜欢夜钓,因为夜晚的环境比白天更容易钓到大鱼。
夜晚相对安静,水中的大鱼就会放松警惕,出来觅食。
而且夜间水温降低,含氧量充足,鱼群也有机会来到近岸的浅水区活动。
另外夜间光线微弱,水里的鱼感知不到太多危险,上钩的机率大大提高。
尤其在夏天的夜晚,气候还比白天凉爽很多,在岸边钓鱼显然更加舒适。
而在水草丰茂的水库南岸,春夏两季的夜晚都是最为喧嚣的时间。
聚居于此的青蛙们为了求偶而彻夜鸣叫,从傍晚直至清晨,不知疲倦。
尤其在春末夏初时,清脆的蛙鸣此起彼伏,雄蛙们为了赢得吸引雌蛙的竞争,不断提高声调,把“合唱”的气氛推向高潮。
如果有时候某一片区域的蛙鸣声忽然全体止住,刚刚还喧嚣无比的黑夜突然寂静下来,那一定是有天敌出现了。
青蛙的天敌包括鹭鸟和蛇,但鹭鸟通常白天出来活动,所以夜里捕食青蛙的大概率会是蛇。
水库南岸的水泵站,每晚都有人值班,值夜的人习惯了蛙声的陪伴,所以当蛙鸣骤停下来反而觉得不适应。
有个总上夜班的人胆子很大,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要循着声音出去解救青蛙。
需要解救的对象也不难找,某片水草丛中安静下来,只能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微弱的蛙鸣,那一定就是蛇在吞蛙的地方。
这时候的蛇也并不可怕,当蛇开始吞咽食物的时候,它的攻击力几乎为零。
如果去得及时,捏住蛇的七寸,就能阻止它的进食,救下青蛙一命。
但如果去得晚了,青蛙已被吞下大半,那就算强行把青蛙从蛇口中拉出来,它也很难存活了。
那人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则听得目瞪口呆,人家描述中捏住蛇头往外拉青蛙的情形,真是令人无法想象,简直难以置信。
虽然知道水边有蛇出没,但到了秋天,我还是总喜欢在晚上往水库边上跑。
因为到了九、十月份就是河蟹上岸繁殖的时候了。
这时候的螃蟹不但最为肥美,而且在岸上活动的时间也会很长,正适合抓螃蟹解馋。
水库边的螃蟹主要集中在西岸,因为那里岸边有很多石头,最适合河蟹生存。
冬天螃蟹们会在靠近岸边的水底打洞冬眠,春夏则生活在水草之间,只有到了秋天才会长时间地上岸活动。
九、十月份河蟹进入生殖洄游期,整个夜晚几乎都会待在岸上。
在满是石头的岸边,螃蟹甚至都用不着打洞,在那数不清的石头下面,稍稍宽些的石缝都能成为它们的藏身之所。
要抓螃蟹,一定得晚上去,而且几乎用不着任何捕捉工具,只带一个手电筒就足够了。
利用螃蟹的“向光性”,在黑暗中猛地翻开石块,然后用手电筒的光柱照射过去就可以了。
如果石缝里真的有螃蟹,那么它被光线罩住后肯定会一动不动,只能束手就擒。
我后来去过好多地方的海边赶海,秦皇岛、日照、青岛、大连、三亚、厦门、北海、天津、唐山,等等等等,还有一些国外的海滩。
有过无数次退潮后在海滩上抓到螃蟹的经历,但那些螃蟹的个头儿实在有限。
而小时候在水库边抓到的螃蟹,最小的也有我当时一个手掌大。
到了九、十月份,找天气晴朗的夜晚,拎个带盖儿的小铁桶,打上手电,溜溜达达就可以朝着水库边出发,去抓螃蟹了。
来到密布石块的水库西岸,月光轻柔地洒满水面,泛起层层波光。
岸边的石头因为水流常年的冲刷而变得光滑,同样反射着月光,使水边的环境并不那么黑暗。
奇异的是石头之间也不时有粼粼的微光闪动,那就是藏身于石缝之间螃蟹的青壳映出的光亮了。
繁殖季螃蟹趁着天黑大量聚集在岸边,多到那闪动的微弱光亮连成一片,在夜幕中勾勒出了湖岸线的轮廓。
如果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再屏蔽掉拍打湖岸的水声,那么甚至可以听到无数螃蟹在石缝中移动所产生的“沙沙”声。
因此可以想见,这里螃蟹的数量绝对多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惊人程度。
不用特意选择,只需要随手翻开一块比较大的石头,那下面通常都藏着螃蟹。
一只手翻开石头的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打开手电筒,用光线罩住刚才石头所在的位置。
那下面通常都会有一只甚至两三只螃蟹,越大的石头下面,螃蟹的体型也越大。
不用担心螃蟹会逃走,只要被光线罩住的螃蟹,全都会犹如被“定身”一般一动不动。
螃蟹的这种“向光性”出自于它们捕食的本能,但也给人类捕捉它们提供了便利。
这时候只需要徒手捏住蟹壳两侧把螃蟹捉起来,然后扔进小桶就可以了。
这样抓螃蟹,跟“捡”螃蟹也没多大区别。
捉到后来,我甚至都不屑于费力去抓那些体型略小的螃蟹,至少也要有我一巴掌那么大的,才值得我去把它“捡”起来。
抓够十几只,小铁桶就快要装不下了,于是我们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
这时候的螃蟹最是体型、身强力壮,挤在小铁桶里不断挣扎,发出“铛铛”的撞击声,并使小桶剧烈地摇晃。
所以说一定要用带盖儿的小桶,否则一路上肯定会十分狼狈。
回家以后,先把抓到的螃蟹倒进脸盆里,接上半盆水,让螃蟹们吐净泥沙。
十几个螃蟹几乎就能装满整个脸盆,这河蟹的个头儿着实不小,单只至少也有三四两。
半天时间过后,泥沙吐净,就可以上锅蒸了。
我平生第一次吃螃蟹,吃的就是在水库边自已抓的螃蟹。
蒸熟的螃蟹蘸上姜醋汁,即便到了现在都是一种难得的美味,更别说是食物匮乏的八十年代。
不过我对吃蟹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相反还觉得挺麻烦,顶多也就是换换口味,图个新鲜。
我就只喜欢这个抓蟹的过程,吃不吃蟹倒是无所谓,即便长大以后我也不怎么爱吃螃蟹。
不知道这跟“爱钓鱼的人往往不爱吃鱼”是不是同一个道理。
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那时候副食相当短缺,可为什么厂区里其他人没发现抓螃蟹这种既有趣味又能获取优质河鲜补充副食的活动。
在我爸带我去水库边抓螃蟹之前,真的没听到有谁去抓过河蟹,也没见过有人拎着螃蟹从水库边回来。
其实同样使我困惑的是,为什么和我一样并不喜欢吃螃蟹的老爸,为什么会懂得抓螃蟹的技巧。
直到后来好多年后我才搞清楚,原来在我爸小时候,我爷爷曾经被厂子派到位于河南商丘民权县的兄弟单位去支援建设。
民权县是大名鼎鼎的“中国河蟹之乡”,那里有个秋水湖,是捕蟹的胜地。
我爸这些抓螃蟹的手艺,都是小时候跟着我爷爷在秋水湖边学到的。
当聚在厂区门口消磨晚间时光的人群看到了我们带回来的“战利品”,无一不是大感惊讶。
他们想象不到居然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就可以轻易得到这么多“大自然的馈赠”,而且还是如此。
于是当即就有人问过了我们抓蟹的地点,然后就兴冲冲朝着水库边赶去。
只是他们乘兴而去,在约莫半小时之后却纷纷败兴而归,全员一无所获。
据他们自已讲,明明看到满地的螃蟹,但无论看准哪只想要伸手去抓,却总是慢螃蟹一步,抓不住,一只都抓不住。
由此可见,抓螃蟹还真是个“技术活儿”,必须掌握正确的方法。
大家看着我们小桶里的河蟹无比眼馋,一再要求我爸传授捕蟹的“秘术”。
我爸也不藏私,当即表示可以带大家一起去抓螃蟹,到时候“现场教学”。
反正那石头滩上的螃蟹数也数不清,就算全厂的人全部出动也不可能抓光。
正好第二天就是中秋夜,大家经过短暂的商议之后一致决定,就在明晚去水库边捕蟹,抓了河蟹正好给过节助兴,加道“硬菜”。
我爸提醒大家都准备好手电筒和小桶,第二天晚饭后在厂区门口集合。
第二天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厂区门口足足聚集了十几家人,得有四五十口,大家浩浩荡荡朝着水库西岸出发而去。
长天夜夜清如镜,万里无云孤月圆,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晴好天气。
银色的月光如水银泻地一般,给岸边的景物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柔和而神秘。
我爸给大家讲解了翻石头、打手电、捡螃蟹等一系列动作要领之后,几十人的队伍就沿着岸边展开,各自寻找合适的位置,开始忙活起来。
不时有人拉着我爸寻求单独指导,他顾不上管我,我正好叫上张杰往北去人少的地方,打算“大干一场”。
我们避开人群,一路向北探索,不经意间已经靠近了水库北岸的山崖。
还是张杰一再地提醒我不要离开大部队太远,我才终于停住了继续往北的脚步。
人少的地方果然螃蟹巨多无比,而且几乎全是三两以上的“大块头儿”。
有我这个“老师傅”引路,张杰很快就体验到了捕蟹的乐趣。
大螃蟹一只接一只被扔进小铁桶里,我们俩都兴奋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