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 > 长平记忆 > 第25章 看不成的小人书

第25章 看不成的小人书

其实四岁以前每次回北京探亲,我们是不用挤在奶奶家那一间十平米出头的小房间里的。

那时候我姥姥还在,姥姥家的四合院也没被卖掉,而各位姨妈都已经出嫁,东西厢房随我们住。

可惜四岁以前我的记忆力实在有限,对于每年只住几天的院子印象非常淡薄了。

只记得长方形的院子面积不小,每次过年的时候足够我们几个小孩子在院里追跑打闹。

北侧的正房和东西两侧的厢房都很宽敞,正房两侧还各有一间耳房。

南侧是库房、茅房和两间厨房,房前还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看树干的粗壮程度,至少也有二百年的树龄了。

对于现在的新北京来说,二环以内的四合院已经成为了最具价值的房产。

但在没有高楼大厦的“老北京”,这也只是等级最低的一进四合院,典型的平民居所,跟我奶奶娘家位于皇城根下的院子不可同日而语。

院子所处的居民区位于老北京外城西南一隅,由数条胡同组成,居住的都是底层劳动人民。

我姥爷就是底层劳动人民中的一员,小时候当过学徒,年轻的时候拉过黄包车。

他和我姥姥都是血统纯正的北京本地人,而且往上数几代都是劳动人民。

元朝时礼部在这一带设“白纸坊”,是个八品的机构,专门负责制造皇帝颁布诏书所用的纸张。

后来明朝时扩建北京外城,这里也划入城中,正式以“白纸坊”之名在此设“坊”,并且是外城最大的一坊。

另外这一带自元朝起也是皇家菜园的所在地,一直延续至明清。

因此我想我姥爷家的先祖大概率就是造纸作坊里的工匠,抑或是皇家菜园里的菜农。

到了我姥爷这一代,封建王朝已被推翻,专为皇家服务的造纸作坊和菜园消失不见,我姥爷自然也就没有了可以继承的生计。

后来黄包车成为北京一种主要的交通工具,黄包车夫也成为了一种新兴的热门职业。

据社会学家统计,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16岁至50岁的男性中,每六人就有一名黄包车夫。

在车行朋友的帮忙举荐下,我姥爷也拉上了黄包车,直到解放。

至于解放后我姥爷又从事了什么职业,他从没给我讲过,后来偶尔问起,他也不说。

他只喜欢给我讲他的各种爱好,舞狮、遛鸟、养金鱼、逗蛐蛐。

或许是在养家糊口这项事业上有太多苦涩的经历吧,所以我姥爷只愿意谈起令他愉快的那些事。

虽然我姥爷的父辈没能给他传下可以继承的生计,但至少留下了一座住宅,足够一大家子人容身。

而且我姥姥又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家庭主妇,勤劳贤惠,默默奉献,凭着我姥爷微薄的收入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于是我姥爷在劳作之余才有机会把自已身上老北京男人的性格与喜好发扬得淋漓尽致。

我姥爷爱交朋友,爱跟朋友喝酒,总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

但我姥爷又十分顾家,每次挣了钱一定要先送回家再出去喝酒。

而且酒后从不在外面鬼混,别管喝多少酒也必须回家,经常是在胡同里扶着墙摸到家门口,然后一头栽进自家院子,才能倒地大睡。

我姥爷年轻的时候爱热闹,总跟朋友在外面跑,喜欢上了舞太狮,还加入了太狮会。

“白纸坊太狮”是中国北派舞狮的典型代表,起源于清乾隆年间的“太狮老会”,现已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项目。

太狮会里有很多技艺精湛、武艺超群的师傅,带了很多徒弟,传承手艺、传授绝活,在各种庆典上表演献艺。

身边有这么热闹的事儿,我姥爷哪能错过,于是入了太狮会,经常去学艺、练功。

后来虽然没能成为技艺传人,倒也学了不少功夫,听说在日据时期还仗着身上的功夫在街头跟日本兵打过架,并且最终全身而退。

我姥爷一直想把他的武功传给我,怎奈我那时还太小,他又没机会总见到我。

后来等我长大了,却没了跟姥爷学武的机会,只得到了他专门留给我的系了几十年的练功板儿带,还有他总不离手的一对铁球。

我姥爷还喜欢遛鸟、喜欢养鱼、喜欢逗蝈蝈,房檐下总挂着一排鸟笼子,院子里摆着十口游弋着各色金鱼的大水缸,耳房里堆着很多蛐蛐罐。

这些家什,以及这些爱好,都是我姥爷的父辈流传下来的,也几乎是北京男人几百年来共同的爱好。

有这些爱好的人,往往都讲究传统、注重仪式感,也乐观向上、善于交流。

这些爱好的传承不光是娱乐手段的延续,也是一种文化表达和生活方式,体现了北京人对传统的尊重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祖辈流传下来的除了老宅子和北京人的性格,也有一些比较值钱的瓶瓶罐罐,比如明朝的旧家具、清朝的鼻烟壶等等。

八十年代初文物局走街串巷上门收文物,看中了一些,几十块钱就给收走了。

我的姨妈们抱怨他“不心疼好东西”,说这些古董以后肯定值钱。

我姥爷却并不在乎,依然乐呵呵的,说是“那几样破东西早看着碍眼了”,心态好到爆棚。

后来几个姨妈纷纷出嫁,我姥姥也在我四岁时去世了,偌大的四合院只剩下我姥爷一个人。

我姥爷干脆两千块钱卖掉了四合院,两千块钱在八十年代还算笔钱,但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二环内的完整四合院估计要价值上亿了。

我姥爷还是乐呵呵的,什么都不在乎,而且买家见他没地方住,还把院里原来的库房留给他住,他更觉得开心了。

只是从此我们再回北京探亲,就只能四口人挤在奶奶家那个十平米的小房间里了。

而且我们这些后世子孙也失去了一个成为亿万富翁的机会。

不过我倒是从来没介意过,命里无时莫强求,老头儿高兴就好。

后来长大以后,我还偶尔回到那条胡同里去看看,在门口朝那个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院子张望一番。

同时也看看胡同另一端的一个院子,那曾经是我爷爷家的宅子,我爸就在那个院子里长大。

几年前这一片胡同区全部拆除,在原址上建起了国税总局第二办公区的大楼,往事也就只能存在于回忆当中了。

探亲的日子总是离不开走亲戚,似乎多数小孩子都喜欢串门,我也不一样。

不过去大姨家是个例外,因为我大姨家有些远,在健德门外,交通很不方便。

健德门是元大都北城墙靠西的一个城门,元末时徐达攻陷大都城,为了便于守城,将大都城北城墙向南迁移了五里,形成了明清北京城的北面轮廓。

其实放在如今来说,健德门所处位置也刚出北三环路不远,在北京城市建设“北重南轻”的发展格局下,甚至比南二环还要繁华得多。

但在八十年代初健德门一带却是田野纵横的乡村景象,道路也全是土路,需要乘坐公共汽车到德胜门换乘郊区车才能到达。

中科院下属的很多科研单位都设立在那边,我大姨是跟着大姨父的工作单位搬去了那里。

我不喜欢去,主要是因为路上太辛苦,尤其乘坐郊区车那一段颠簸得厉害,而且下了车还要走好远。

即便如此我每次还是会跟我妈一块儿去大姨家串门,就是冲着我大姨父的那些藏书。

我大姨父爱看书,他对文化、艺术、历史都很痴迷,家里有两个大书柜,全都塞得满满的。

虽然我那时候还不识几个字,更看不懂那些书,但我对大姨父书柜里的画报杂志特别感兴趣。

因为我大姨父的工作单位跟航天科研有关,所以书柜里有不少航天方面的画报,那些飞机、火箭、飞船在我眼里都可神奇了。

另外我大姨父还是个京剧迷,他的书柜里也有不少京剧画报,上面有京剧脸谱、各种角色的行头、演出剧照,花里胡哨的,我也觉得漂亮。

三岁多那年我跟我妈又去大姨家串门,又在大姨父的书柜前看了很多画报。

临走的时候,我忽然在书柜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小人书,也就是以前特别流行的连环画。

那里面每一页都是一幅完整的图画,而且还有很多古代战争的场面,我顿时就被吸引住了。

大姨父看我有兴趣,告诉我这本小人书的书名叫《长平之战》,还大致地给我讲述了这个故事。

话说在东周时期,列国纷争,有一次秦国和赵国又发生了战争。

本来秦国的主帅是王龁,赵国的主帅是廉颇,廉颇采取了守势,秦军一时没有取胜的机会。

后来秦国实施了反间计,赵国中计后用“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廉颇成为主帅,然后秦国也用“军神”白起接替王龁担任主帅。

白起假装败退,诱敌深入,赵括中计后赵军被秦军分割包围,最终秦军大获全胜。

战后白起带领秦军展开了大规模的杀降行动,将赵军降卒全部坑杀,整场战争赵军损失四十余万人。

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东周”是什么,也不明白“赵国”、“秦国”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廉颇”、“白起”、“赵括”都是谁。

对于大姨父讲的那些战争过程,听得也是一知半解。

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被杀死几十万人,一定是一场非常宏大、非常惨烈的战争。

如果当时我要是还能知道发生这场战争的“长平”就是现在的高平,而且我从小生活的厂区就位于长平之战的主战场,那我一定会惊掉下巴。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故事里的那些人物、事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还没开始仔细看这本小人书,我妈就来催着我出发返程了,说再不往回赶,就要错过进城的末班车了。

大姨父看我实在喜欢那本《长平之战》小人书,就把它送给了我,见我喜欢历史故事,他也挺高兴。

往车站走的半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边走边看,可是我妈立刻让我把书收起来好好走路。

进城的郊区车至少要等半小时,我蹲在站牌下要翻书,但又被我妈阻止了,她说在阳光下看书太晃眼。

好不容易车来了,上车坐好之后再想看书吧,那车在土路上颠得厉害,我连坐都坐不稳,还是没办法看书。

终于回到了姥姥家,我刚拿出小人书,我姥爷却心血来潮把我拉到院子里要教我练“扫堂腿”,我只好把书放在床头跟着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屋里,然而眼前的一幕立刻震惊了我。

只见三姨家一岁多的小表妹正一反常态十分安静地坐在床头,手里撕着什么东西,仔细看去被撕的竟然是我下午刚刚得到的小人书!

这下我可不干了,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家里人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等三姨帮我把小人书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表妹刚好撕完了最后一页。

现在想想都觉得十分蹊跷,我为什么会在那么小的年纪,莫名地对一场两千多年前的战争产生那么大的兴趣。

又是为什么几次三番想通过一本小人书了解那段历史,却又屡屡不能如愿,最后甚至连书都意外地毁掉了。

莫非是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一直在阻止我去了解“长平之战”的详情,要压下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兴趣?

我后来一直记得那本小人书,并且终于在长大后淘到了一模一样的一本。

那本绿色封面的《长平之战》,是上海美术出版社在1981年出版的《东周列国》套书中的一集,我买了全套50本。

每次父母的假期结束,我们的探亲也就告一段落了,不得不返程回到山沟里的厂区。

途中仍然要经历长时间的绿皮火车旅行,又是一段辛苦的旅程。

不过返程中的气氛远比奔向北京时要压抑得多,没有了来时的兴奋与期待,每个人心中只剩下满满的不舍。

火车又一次驶入群山之中的西阳村火车站,接站的吉普车又一次把我们带进大山沟里的厂区,这样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不过后来我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现象,好像每次我从接站的吉普车上向窗外看去,总能在火车站到厂区的山路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除非疯老太太对我们的行程十分了解,否则她怎么可能每一次都恰好当我们返程时出现在山路旁?

难道这并非巧合,而是她每天都会长时间站在那里,所以我才能每次路过时看到她?

但她分明每次都会有意抬头跟车里的我对视,并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怎么看也不像是“偶遇”。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