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之前,听父母絮叨最多的就是“不许一个人出厂区大门”。
因为厂区里算得上十分安全,但出了厂区又是水库又是大山,危险因素就太多了。
不过在大山沟里几乎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在休息日时要想打发时间,水库周边还是最好的选择。
在水库边能赏景、能跑步、能玩水、能抓螃蟹,就算是站在水边捡石头打水漂,我们一帮孩子都能玩上大半天。
不过这些活动都得在大人的带领下才能开展,小孩儿自已溜出厂区大门往水库边跑,是肯定要挨揍的。
四岁那年夏天,大约是八月底,有一天傍晚我爸带我出厂区去水库边遛弯。
通常遛弯都是往水库南岸走,南岸紧挨着进出厂区的公路,沿岸建设得很好,修成了滨水景观带。
不过每次都往南岸走,感觉不新鲜了,于是我爸心血来潮,要带我往东岸遛一圈。
水库东岸挨着厂区西山,一边是水,一边是山崖,中间只有一条很窄的土路。
东岸这边不像其它三个方向的水岸有开阔的水面,这里岸边长满了芦苇,是一大片湿地的地貌。
八九月份正是芦苇荡最为茂盛的时节,小路西侧的芦苇长了两米多高,而且密密匝匝看不到尽头。
这条土路有一千多米,尽头连接着通往老北坡的山路。
不过在水库里水位高的时候,北边一段就会淹在水面之下,所以平时没什么人往这儿走,十分僻静。
我和我爸还是第一次在傍晚时分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
东侧的山崖给人带来明显的压迫感,西侧茂密的芦苇荡又遮蔽了阳光,阴暗寂静的环境让人心里发毛。
大约走出八九百米之后,岸边连绵不绝的芦苇荡忽然出现了一片缺口,夕阳照射过来,令人感觉豁然开朗。
仔细看去,原来是岸边有一个水塘,塘中长满了蒲草。
这是一种常见于河畔和湿地环境中的水生植物,根茎在水下,水面以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蒲叶,夏末时呈圆柱体的果实就会成熟,称为蒲棒。
成熟的蒲棒会很硬,棕黄色,犹如一段香肠,所以蒲草也被称作“香肠草”。
蒲草的根茎可以食用,蒲棒晒干后果穗的用途就更多了,可以入药止血、可以点燃驱蚊、还可以作为枕头的填充物。
当时正是夏末,满塘的蒲草都到了果实成熟的阶段,每一枝上都顶着一段粗壮的蒲棒。
那蒲棒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果穗十分紧实,真像一根粗大的香肠,看上去很有意思。
我忍不住想要拔一根蒲棒,没想到这蒲草异常结实,无论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
我又试图截断草茎,但蒲草的草茎韧性十足,费劲力气也截不断。
我爸帮我尝试了半天也没能成功,后来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用那个当锯齿来锯草茎。
锯了十分钟,总算是锯下来一米多长一段草茎,顶部有一根大约二十公分的蒲棒。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于是我和我爸就顺着原路返回了厂区。
厂区门口灯火通明,每到夏日傍晚就会有很多乘凉的人在此聚集。
大人们悠闲地聊天,一群小孩吵吵嚷嚷地追跑打闹。
那时候厂区里电视机的普及率还不高,吃过晚饭在家待着实在有些无聊。
所以只要天气情况允许,大家都愿意下楼跟人聊天,厂区大门口尤其热闹。
当我举着又长又粗的蒲棒出现在那群小孩儿面前,立刻就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焦点。
虽然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在孩子们的眼中,还是有些稀罕的。
毕竟当时很多小孩根本就没一件像样的玩具,平时捡着一根好看的小树杈都能玩上半天。
大家纷纷跑过来欣赏我手中的蒲棒,有好奇心重的还忍不住要摸上两下。
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我心中十分满足,蒲棒在手里晃得更起劲儿了。
没想到今天只是误打误撞在偏僻的岸边发现了一片蒲草,却能给我带来这么多快乐。
有小孩儿问我这蒲棒是从哪里搞来的,我都没告诉他们。
这可不能说出去,不然每个小孩儿都去摘蒲棒,我还怎么能神气?
不过对于几个相熟的小伙伴,我答应明天再摘了蒲棒就分给他们每人一根。
晚上回家我就跟我爸商量,明天要再去水库东岸的那个水塘,多摘点儿蒲棒。
我爸答应了,还说得带个工具,不然那蒲棒摘起来实在太费劲。
看来他对于能不花钱就让我得到一些不错的玩具,也是十分满意。
第二天傍晚我们又出发了,我爸还带了一把剪刀,这次准备“大干一场”,摘一大把蒲棒回来。
沿着水库东岸的小路走了几百米,又来到昨天发现的那个水塘边,不过眼前的情景却让我们吃了一惊。
水塘里昨天还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蒲草,现在居然全然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水面,倒映着夕阳的余晖。
那些蒲草应该是被人收割走的,在略微露出水面一点的位置还齐刷刷地保留着茎杆的尾部。
没想到这么偏僻的位置,这一片水塘还是有主的,应该就是附近回沟村的吧。
现在正是蒲棒成熟的时节,昨天我们碰巧赶在收割之前摘了一根蒲棒,实在是有些运气。
不过也可能是水塘的主人发现有人采摘了蒲棒,才赶紧收割了整片蒲草吧。
反正今天这趟我们算是扑空了,天色已晚,也没法继续沿路向前探索,只好返程。
而且再向北去,岸边的芦苇荡更加茂密,甚至往岸上倾倒过来,使前方的小路更加狭窄,光线也更加阴暗。
当我空着手回到厂区大门口,立刻受到了那帮孩子们幸灾乐祸的嘲笑。
昨天我没告诉他们能摘蒲棒的地方,他们本来就都耿耿于怀。
那些我承诺了要分给他们蒲棒的小伙伴则是非常失望,也忍不住埋怨我。
甚至有小孩儿说我吹牛,说我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根蒲棒,就敢说“知道一个有好多蒲棒的地方”,还敢答应“再摘回来分给大家”。
这我可忍不了,我从小就最恨别人说我吹牛。
之前我被小青蛇追,还有在桃林里遇到古装女人的事,我给别的小孩儿讲了,他们都说我吹牛。
甚至还有小孩儿给我起了“吹牛大王”的外号,可把我给气坏了。
还好张杰够仗义,每次都替我出头,帮我回击那帮小孩儿。
虽然我说的话他也不怎么相信,但他还是每次都站我这边,毫不迟疑。
这回也不例外,他帮我赶走了那帮幸灾乐祸的小孩儿,还一通安慰我。
不过接下来一连三天,每天晚饭后在厂区大门口乘凉的时候,那帮孩子都要围着我奚落一番。
终于这次我是真急了,决定必须要找回场子,让别人看看,我才不是什么吹牛大王。
于是我跟张杰商量,问他敢不敢跟我再去水塘那边找找,看还有没有未收割的蒲草。
因为前两次我跟我爸都只是走到了那片水塘就止步了,而并没有继续向北探索。
虽说前面的路又窄又阴暗,但或许路难走了有蒲草没收割干净的可能性才更大呢。
听了我的话张杰非常惊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看得出他觉得我这个主意大胆极了。
毕竟张杰可是个听话的孩子,而且胆子又不大,让他背着大人出厂区,而且还是往人迹罕至的水库东岸跑,确实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厂区里的孩子如果自已往外跑通常是要挨揍的,要是又去了水库边,更是一顿狠揍。
更何况傍晚时分独自往水库东岸的芦苇荡里扎,这件事本身就需要极大勇气。
不过我的态度十分坚决,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还用上了激将法。
并且说自已连发现蒲草的地方都告诉了他,他要是不去就太不够意思了。
张杰本来就仗义,又听不得我说他怂,于是犹豫一番之后终于还是答应陪我同行。
我们当天是跟各自的妈去厂区门口乘凉的,此时两个妈妈正坐在传达室门口聊得起劲儿,完全没注意我们的动向。
于是我们趁机悄悄朝着水库东岸的小路上走去,一开始还轻声慢步的,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就狂奔起来,直到确认脱离了大人们的监控范围才又放慢脚步。
我已经是第三次来了,早已经熟悉了环境,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过张杰可是第一次走在这条山崖和芦苇荡之间的狭窄小路上。
这里光线阴暗,水中又不时传来蛙声和虫鸣,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身体微微有些打颤,明显是害怕了。
我赶紧给他宽心,告诉他这边我来过两次了,没什么危险,不用害怕。
而且这里距离厂区很近,只有几百米,真有什么事很快就能跑回去。
张杰壮着胆子跟我继续前进,来到了我摘蒲棒的水塘旁边,他才开心起来,说就知道我是不会骗人的。
不过接下来就要不要继续向前探索这个问题,张杰跟我又发生了争执。
我说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沿路去更北边的地方,去前边找找有没有未收割的蒲草,都到这儿了怎么可能直接回去?
而张杰担心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而且前面岸边的芦苇更加茂密,那条路还通不通都不知道,万一天黑了被困在芦苇荡里可就麻烦了。
在争论这方面张杰总是赢不过我,所以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听从我的意见,继续向前探索。
不过他也提出了他的条件,只要脚下的路变得难走了,或是天色暗到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就必须停下来,马上返程。
于是我们继续朝着光线更加暗淡的路前方走去,边走还要边拨开岸边倒伏过来的芦苇,前进得有些艰难。
而且前方的路面因为芦苇的侵占而变得狭窄,下脚的空间越来越小,也使我们探索的步伐变得缓慢。
就这样向前挪动了几十步,眼前却丝毫没有豁然开朗的迹象,真不知道这片芦苇荡到底有多大。
这时除了我俩的脚步声以及我们拨动芦苇的声音以外,前面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些杂音。
而原本一直响个不停的蛙声和虫鸣却忽然停止了,还有几只水鸟从芦苇荡中弹起,疾速飞向空中。
这个突如其来的异常让我和张杰全都停下了脚步,开始望向杂音传来的位置。
前方的小路已经几乎完全被疯狂生长的芦苇所掩盖,而随着杂声,远处的芦苇荡隐约在不停晃动。
并且这种晃动正向我们这边延伸过来,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正向这边移动。
我和张杰当时只有四岁多,感受到危险靠近,紧张地僵在了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芦苇荡里的晃动由远及近,几十秒后就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十几米的地方。
正在我们盯着路前方发愣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影从茂密的芦苇中一闪而出,令我们大吃一惊。
只见那个人影全身黑衣黑裤,就连脚下的鞋都是黑色,头上也包裹着一块黑色的头巾。
此时黄昏已经接近尾声,残阳又被两三米高的芦苇所遮挡,光线十分昏暗。
所以即便只相隔十几米的距离,我们仍然没看清那个黑衣人的面容。
但我们却看清楚了,黑衣人手里拎着一把手枪,也是黑色的!
一身黑的装扮,又拿着手枪,根据那时我们看过的有限几部黑白电影的经验,这妥妥的就是一个特务呀!
只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平时只在电影和小人书里看到过的特务,居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身边!
接下来我和张杰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连转身逃跑都想不起来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黑衣人的方向。
那黑衣人显然也没想到在如此荒凉偏僻的地方还会遇到人,虽然只是两个小孩儿,但他的行踪也算是暴露了。
他也愣了几秒钟,应该是在评估当时的事态,以及需要采取的措施。
接下来黑衣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朝着我们这边迈出了脚步,或许是决定要“解决”掉我们两个小孩儿吧。
当时的形势绝对可以用“千钧一发”来形容,等黑衣人靠近过来,已经吓傻了的我和张杰肯定是逃不掉的。
但就在这时候,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了“哐哐哐”的锣声,声音有些沉闷,但在寂静的黄昏当中却又格外刺耳。
已经“定身”很久的我和张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转身向后看去。
又是一个黑色的身影,黑衣黑裤,青巾罩头,佝偻着身子,那是疯老太太!
只见疯老太太仍然像往常一样,迈着平稳但坚定的步伐朝这边走来。
跟往常不同的是,她的左手拎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脸盆,右手抡起她的桃木拐杖,正用力地敲着盆底儿,这就是那“锣声”的由来。
真不知道疯老太太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简直是救了我和张杰一命。
而前面那个黑衣人已经被惊天动地的声音所震慑,脚下才迈出一步就又停了下来。
接下来疯老太太出现,那略显诡异的形象又使黑衣人惊惧加倍。
于是他再不迟疑,而是转身就重新钻入了芦苇荡之中,芦苇再次晃动起来,并且快速地向远方移动而去。
然后我们就听到了嘈杂的人声从厂区大门口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这里距离厂区大门只有几百米,两分钟之后,我们就看到一大群人沿着这条岸边的小路跑了过来。
毕竟刚才那突然响起的“锣声”实在过于蹊跷,所以门岗卫兵的移动哨和值班的保卫干部察觉到异常之后迅速做出反应,循声而来。
还有正在大门口纳凉、聊天的职工、家属们也全都安全意识爆棚,跟着向这边赶来。
等大人们跑到眼前,我和张杰才彻底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带着慌张的情绪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只是此时再找疯老太太,却不见了踪影,刚才过于恐慌,我们甚至都没注意到她敲脸盆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接下来一连几周,厂区及周边都沉浸在无比紧张的气氛当中,排查敌特和安全防范成为了第一要务。
我和张杰私自跑到厂区外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遇了险,当然是各自回家挨揍。
一时间我们俩成了厂区所有小孩儿当中的“反面典型”,所有家长教训孩子的时候都要拿我们俩举例子,让自家孩子别学我们。
那黑衣人到底是谁,后来特务抓住了没有,这些事儿我们后来就无从得知了。
但是从那以后,家长们在我们耳边念叨得就更凶了,也把我们看得更紧了,几乎再也没有了自已出厂区的机会。
还有一点让我一直没想明白,就是疯老太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危急时刻。
似乎每次我遇到危险,疯老太太总能及时出现,并且帮我扭转局势,渡过难关。
我也跟别的小孩儿讨论过这个话题,但他们不但不信我的话,还都说我吹牛。
结果就是我这个“吹牛大王”的名头彻底坐实了,真是令人无奈。